皇帝坐在中军帐中,隔着屏风,听得到钦昭压抑的呻吟,伤口被破布弄脏了,擦洗上药的痛楚皇帝心知肚明,他看着眼前的公文,宁王坐在皇帝下首,低头看着中军帐地上铺着的毛毡。
猩红的毛毡,像极了方才他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一幕,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死人,还没死的也已经奄奄一息,黑凤军女军射完了所有的箭之后就撤了,她们并未恋战,也知道大渝的军队绝不会追击。
东宫卫损失惨重,盾阵护住了钦昭,宁王看到每个盾牌都像是刺猬似的几乎扎满了箭簇。
盾阵之外,无人生还。
孙世平给钦昭用了麻药,钦昭昏沉沉睡了过去,金英进来为钦昭穿好衣服,本来还想为她戴上面具,孙世平默默一伸手挡住了,金英会意,怜惜的看着钦昭,很庆幸这会她能够用麻药暂时休息。
“去吧。”皇帝看看孙世平,他的衣服袖口沾满了血迹,虽然他说去吧,但是意思却不是让他回去休息。
“臣告退。”孙世平直达,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在钦昭去看之前把平永昶的尸体弄的好看一些。
“陛下,这一次中了唐国黑凤军的埋伏,万幸东宫平安。”宁王看着金英和梁宏合力将屏风扯下,躺在被褥之间的钦昭没戴面具,他厌恶的转过脸去,假装是自己不忍观看。
因为是中军帐,又是行军,金英是女子不能逗留,因此赶紧告退出去,岑萧赶紧进来,梁宏看看他,一言不发站到了皇帝身后。
“军报有误……”皇帝将公文看完了,随意的合上,宁王皱眉:“这也是常事,怕是唐国那边早有打算。”
“或许。”皇帝看了看宁王:“你去替朕查查,到底是不是唐国故布疑阵,朕倒是觉得,是有人替唐国传了消息。”皇帝扫了宁王一眼,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中军帐静谧如水银凝住了一切,风吹着营帐的门帘微微抖动,将落日余晖和些许黄土带进来。
宁王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水银里面,动弹不得故作轻松:“遵旨。”
“太子醒了你带他去拜拜那些阵亡的将士,让他知道鲁莽冒进是什么后果。”皇帝说完,梁宏嗯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伤兵营在整个军营的最后方,距离军营约有半里地。原本伤兵营不必距离这么远,这一次黑凤军用感染了大疫的人作为死士,所有的伤兵都有可能感染,为了防止传染只能将他们隔离开,唯有女兵和太医能够前往。
慕容远初也在伤兵营,因为她地位特殊单独住了一间帐篷。那一刀从她左肩划到了右侧肋骨,横贯整个后背,虽然并不太深,但是孙世平说从今往后怕是再难用剑格斗了。
她趴在床上安静的听着外面的呻吟,碧痕在一边垂泪:“侧妃疼不疼,疼就叫一声,要不然奴婢再去多要一些麻药来。”
“没事,死人才不疼。”慕容远初浅浅一笑:“幸亏伤不在脸上。”
碧痕替慕容远初擦擦额头的汗水,将她的长发拢在一侧免得粘在背后的纱布上:“侧妃,您其实何必这么拼命,你看太子妃,在营帐里读书写字,平安无事……”
“从今往后,后宫还有人能跟我比么?”慕容远初的声音飘忽得像是要随风散了,她看着门帘外面忽明忽暗的光线,缓缓闭上眼睛,困意袭来让她放松了因疼痛绷紧的肌肉:“本宫以后,可以安枕了。”
钦昭并不能进伤兵营,人人都认为她是个男人,她自然只能在伤兵营外面祭拜。
平永昶的尸身已经经过孙世平的妙手处理过,四十多支羽箭拔掉,换了衣服缝上了伤口,将伤比较少的一侧面部对着钦昭的方向,还微微上了些粉遮盖。
钦昭瘫软在岑萧的怀里:“扶我起来磕个头。”
“不可以,殿下不可以。”岑萧摇头,钦昭便不再说而是自己挣扎着要起来,眼泪如泉水一样流出来,呼吸都要被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扼住了。
“等一等,等一等。”岑萧不敢对钦昭用力气,按不住她只能伸手抄着她腋下将她扶起来,然后对着身边的士兵吼一声:“退下,退远点!”
岑萧手上一松,钦昭噗通一声跪在黄土地上,腾起的一阵黄土将她衣服染了一层,她以手扶地,空张着嘴却哭不出声音来,十指深深抠进黄土里面去。
“太子殿下拜祭英魂!”岑萧扬声,平永昶身边的人全都跪在地上叩首,声音传进了伤兵营里去的时候,钦昭终于吼出了一声,如同一头绝望的兽,嘶哑刺耳震人五内。
“殿下在哭。”碧痕隔着门帘对慕容远初说,慕容远初沉沉睡着,并没有听到。
祁宿和杨致欢脸对着脸并排躺着,祁宿脸上红的快要滴血了:“那啥,小欢,你看我伤的也不算太重,你不用非得在这陪着我。”
“我也受伤了。”杨致欢无奈的对他说,祁宿看看,杨致欢的手有一道口子,他抿了抿嘴:“等我伤好了,咱俩去把那个什么米家军破了,让他们改姓,跟你姓。”
“我才懒得让她们跟我姓。”杨致欢听到外面钦昭的声音,她心头像是有只手拧了一把似的,她心里明白,当时如果自己冲出去把平永昶拽进盾阵或许是行得通的,但是当时第一考虑应该是东宫的安危,如果任何人冲出去救平永昶,就意味着盾阵必须等待。
她很想安慰自己,平永昶的死跟自己无关,可是听着钦昭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实在难以说服自己。
“小欢,咱们这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知哪天就没了。”祁宿看着杨致欢,其实那么些女人,在祁宿看来只有杨致欢最漂亮。
那个太子妃胖乎乎的看起来就是个书呆子,那个侧妃妖精似的,那个赵婉牙尖嘴利,那些个女宦眼睛都长在脑门上……
看看杨致欢,文武双全,这样的女人有几个?
祁宿红着脸,看着心神不宁的杨致欢,伸出自己没受伤的手攥住了杨致欢的手:“小欢,你嫁给我好不好?”
“你有病啊!”杨致欢吓了一跳,阵前成亲是犯军法的,这厮一定是伤了脑子!
“小欢,咱们在一块这么些年了,我的心你应该知道……”
“真没几年。”
“小欢,打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
“太草率了。”
“小欢,跟我成亲,第一个孩子跟你姓,第二个……”
“不喜欢孩子。”
“小欢……”
“我出去看看太子。”杨致欢翻身起来下地就跑,祁宿肩头疼的厉害,一动龇牙咧嘴又躺下了,无奈的叹息着,觉得脖子后头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似的,伸手抓一抓却抓破了。
“改嫁就嫁,别等。”孙世平站在营帐门口,杨致欢脸红过耳:“为老不尊!”
“我要是你……”孙世平说完觉得不太合适,杨致欢转过脸去,强行把羞赧压回去,钦昭已经被岑萧强行架起来让人抬回去了。
平永昶到底有可能身上带着大疫的疾病,这边在空地架起木柴来,将他尸身用火烧了。
不只是他,所有的阵亡军人都是一一分开烧了,然后将骨灰装坛标名送回去,这样总比装棺材送回去安全得多。
一些分辨不出是谁的军人,则是焚化之后就地立碑掩埋。
杨致欢看着熊熊火焰包裹着尸体,闻着烧焦的气味,悲从心中来,忽然觉得祁宿说得对。
就在那一场血战之中,谁都有可能死了。如果祁宿也在这木柴之中被火焚化,自己会后悔没有牵着他的手和他在一起么?
若是注定马革裹尸阵前死,也至少先圆一个梦,了一桩心事。
杨致欢想着,脸上发烫,孙世平看看她,知道她心里一定是百转千回纠结着,暗自好笑转身走了进去。
祁宿正在郁闷,孙世平进来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觉不是杨致欢的时候有些失望。
“我看看。”孙世平走近了,祁宿强撑着坐起来,孙世平笑着说:“女人呐,口是心非呢,你要坚决一点。”
“孙太医,你说我该怎么坚决一点啊,我还不够坚决么?我都说了好几次我喜欢她了,她每次都说我有病,你说我喜欢她怎么就是有病了?这还不够诚恳么?我都要娶她了,我这心里真是难受,到底怎么说她才能明白啊?”祁宿喋喋不休的抱怨着,孙世平一言不发,祁宿说了半天看孙世平没有反应,自己尴尬起来:“我话太多了啊?”
孙世平直起腰来看着祁宿,神情很复杂,祁宿眨眨眼:“孙太医你有招么?”
“祁宿,你别娶她了。”孙世平悲悯的看着祁宿,祁宿一怔:“不是孙太医,我算是明白你为啥这么大岁数还是单身了,你一点都不坚持那哪儿行啊!”
“你得了。”
“你咋这么瞧不起人呢?”
“你得了大疫。”孙世平轻轻的说,祁宿却觉得这几个轻飘飘的字简直有千斤重。
入夜,杨致欢端着晚饭走进帐篷里来,进来之前她一直含着一抹笑,进了门故意的冷着脸,祁宿躺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天棚,她端过去放在祁宿身边:“来,吃饭。”
“不吃。”
“哎呀,还有脾气了!”杨致欢叉腰,祁宿却看也不看她:“烦,你走。”
“你敢烦我!”杨致欢瞪起眼睛来,想了想一笑:“等成了亲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动了个小心思,等着祁宿一脸惊喜雀跃的在自己面前欢呼,可是孰料祁宿却冷笑:“不用你领情,我不想娶你了。”
“你有什么毛病?”杨致欢一怔,心口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娶谁用费这么大劲,烦,滚。”祁宿转过身去背对着杨致欢,杨致欢站了一会,眼泪差点掉下来,半晌回过一口气来抬脚就踹在祁宿后腰上:“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我不要你!”祁宿吧唧掉在地上,站起来就是一声怒吼,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
“你得了大疫对不对?”杨致欢忽然灵光一闪,她看到祁宿之前没受伤的脖子此时包扎了绷带。
没道理之前不包现在包。
“杨致欢你这么聪明干嘛!”祁宿凄然一笑,一把抹掉眼泪,坐下来喉头哽咽:“死女人,滚出去,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