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青藏高原,这个说法显然不是成形于唐时。在唐人的眼界里,只有“天下”一说,没有“世界”的概念。
在吐谷浑与吐蕃的接壤之处,有一处高原地带由唐古拉山与昆仑山横亘而过,崇山峻岭气势磅礴,雪峰连绵冰川广布,再加上河流纵横湖泊密布还是长江与澜沧江的发源之地,水草丰美牛羊肥壮还多有盐田,于是成了吐蕃最重要的一处农畜草场与产盐之地。更因它特殊的地理位置俨如高原门户,因此又是一处重要的军事基地。
吐蕃人称此地为“高鲁木斯”,意为河流众多的荒漠明珠,即现今之“格尔木”;而唐人,则给他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雅号——“天下之巅”。
天下之巅,自然是不可攀登和无法逾越的。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天气原因是一方面,这里盘踞了吐蕃三分之一的高原雄兵,则是另一层主要原因。
吐蕃,几乎全民皆兵。年轻的吐蕃赞普弃宗弄赞(即后世所称松赞干布)一统高原之后,仿效大唐的府兵建制将全高原六十万的兵马以“茹”为单位,分成一千余部。大茹部有元帅与副元帅统兵管理,但如同大唐军制中的“行军道总管”一样在平常并不设立,只在出征时由赞普亲自封授。
但是,在格尔木这里,却有一个特殊的吐蕃“元帅”常年在制。他统领着二十万高原铁骑以格尔木为营雄踞天山之麓,与大唐的大非川军区遥相对峙,如同一头獠牙雪亮的藏獒,把守着雪域高原的门户领地。
吐蕃格尔木大军区的元帅,能与吐蕃王朝的大论(宰相)平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如今的格尔木元帅,却是一名不及而立的青年——噶尔?钦陵。而他的父亲,便是现如今吐蕃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鼎鼎大名的大论宰相,噶尔?东赞宇松,唐人则称之为“禄东赞”。
噶尔家族本是吐蕃王朝的贵族,现今这父子二人分别执掌朝纲统率兵马,噶尔家族达到了鼎盛。也正是在大论禄东赞的辅佐之下,13岁即赞普位的弃宗弄赞才一统吐蕃高原。
弃宗弄赞这个名义上的第33任吐蕃赞普,便是实际意义上的吐蕃王朝的开国之君!
噶尔家族,煊赫一时;年轻的军事统帅噶尔?钦陵意气风发,如同一只羽翼丰满的青壮雄鹰,在格尔木的高枝上鹰视天下跃跃欲试,等待着一鸣惊人的那天到来。
大唐出使吐蕃的使者鸿胪寺少卿刘善因,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噶尔家族在吐蕃的显赫无人可及,但钦陵决不是因为父亲与家族的关系,才成为吐蕃第一军事元帅的,这一点他相当的清楚。
吐蕃人普遍早熟,满十岁就可成亲生子上阵杀敌。年方二十余岁的钦陵已经在沙场之上征战了十几年,称他为沙场宿将恰如其分。而且,他那个并不识字的吐蕃宰相父亲,偏就生出了他这个精通汉学与兵法的军事天才!
从军十余年,勇冠三军所战无不最前;统兵打仗大小百余阵,未尝一败!——钦陵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凭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从而,赞普便将全国三分之一的兵马与整个王朝的最重要之门户,放心的交给了钦陵。
冰川入云,寒风如刀。
刘善因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茫茫雪域千里冰川,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哪!”
然后,剧烈的喘息。
虽然在大非川生活了一个月才往格尔而来,但他仍然无法适应此处稀薄的空气。
“刘鸿胪,咱们就在这儿傻等他们来迎接,不自己进吐蕃的军营吗?”随行的小吏有些担扰的道,“再过三两个时辰不来,这天就黑了,我们要被活活冻死的!”
“哈哈,你怕了!”刘善因放肆的大笑,说道,“我谅他吐蕃蛮子,还没胆量冻死我刘善因!要是一个时辰之内噶尔?钦陵还不出郭相迎,我就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随行的一众人等都甍了——这也太儿戏了吧!
“少说废话,一个时辰!等!”
几乎是话刚落音,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雪域之中,出现若干醒目的黑点,有近百骑如旋风般疾驰而来。
“呵呵,来了!”刘善因抚髯长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随行之人都松了口气。这冰天雪地撒泡尿都能冻成刀的鬼地方,谁愿久留?
那群骑兵奔到近前,果然是吐蕃的骑兵。他们散作扇形将数十人的大唐使者围在中间,为首一名大胡子青年上前两步,用蕃语说了一通。
刘善因摆了下手,身边的随行向导译官上前表明身份。那青年便策马上前几步对他施了一礼,请他前往吐蕃军营。
“告诉他,若非噶尔钦陵亲自出营相迎,本使拒不上前一步。”刘善因道。
驿官犹豫了一下,如实回复。那青年明显有了一丝火气,一群骑兵都冷冰冰的眯着眼睛瞅了他们一阵,又扬长而去。
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大批的骑兵,约有迁人。彩旗林立号角喧天,当先若大一面帅旗领头,噶尔?钦陵亲自出迎了。
刘善因叫住众人,只带三名译官上前。
帅旗招展,钦陵匹马当先缓步上前,看着刘善因略带嘲讽的似笑非笑,用马鞭指了指刘善因,用流利的汉语说道:“你就是唐廷使者?”
“正是本官。”刘善因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不卑不亢悠缓的道,“鸿胪寺少卿,刘善因。”
“从四品少卿,官小了点。”钦陵冷笑一声,说道,“见了本帅,还不下马奉拜?”
“上国使者不拜下国之君,更何况你只区区下国之臣?”刘善因摇头而笑,说道,“钦陵,此刻休说你是吐蕃元帅,便是赞普在此也只得对本使以礼相待。你如此冷漠刁刻,有失国体。本使很想问问,你们赞普平常就是这么教导你们这些属臣待客之道的么?”
“唇枪舌剑,果然厉害。”噶尔?钦陵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翻身下马立于道旁,抚胸弯腰施了一礼道,“有请天国使臣刘鸿胪,入营暂歇!”
“好说,好说。”刘善因笑了一笑,说道,“敢问贵国赞普何在?本使奉皇命而来,大小事宜只应与赞普商议。”
“汉人有言,君不问臣。”噶尔?钦陵嘴角一挑冷笑道,“赞普何在,且是臣下能管能问的?”
“那就有意思了。”刘善因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早在两个月前,大唐已派信使告知贵国,本使将要出使高原并在今日抵达专程商议讲和赐婚一事。现如今,将军却不知赞普去向。如此本使便以为,贵国赞普并无半分诚意接受议和与赐婚。那本使还去你军营干什么?——不劳远送,本使回去便了。”
“脾气还挺大。”噶尔钦陵半分也不动怒反而笑道,“国事为重,贵使切不可意气用事。赞普贵为一国之君忙于军政,总不能在军营里苦等贵使吧?贵使就请入营暂歇,待本帅即刻差人去请赞普便是。”
“这还像句人话。”刘善因大咧咧的冷笑一声,抖了抖自己的马缰说道,“本使的手要被这高原冻裂了,把不住马缰。你上前来,牵马。”
这话一说出,刘善因身后的驿官们脸色就变了!
噶尔?钦陵的脸上有一抹愠色转瞬即逝,但马上又恢复了不露声色的笑脸,上前两步接过马缰,牵马前行。
在场的一千余吐蕃铁骑与数十人随行使者,都怀疑自己眼花了。已有好多名吐蕃骑兵就差要拔出弯刀上前来,将刘善因立毙于刀下!
噶尔钦陵却是谈笑自若轻松自如,挥了下手示意两边兵马开道护送,自己牵马行于刘善因的马旁,笑道:“贵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国使臣,本帅能替你牵马坠蹬便是一种福份。本帅自幼研读汉家典籍,记得史书有载韩信曾生受跨下之辱。今日本帅受你马下之辱,你以为如何?”
“将军放心,你自比淮阴(韩信是淮阴人且封号淮阴侯)的事情本使是不会说出去的。”刘善因笑道。
钦陵怔了一怔,问道:“何意?”
“恐将军为天下人所笑啊!”刘善因放声大笑道,“若仅能堪受污辱便可比及淮阴侯,那让你们吐蕃人都去钻别人裤裆就好了。由此,高原之上必淮阴无数啊!”
“哈哈!”噶尔钦陵仍旧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笑,说道,“贵使果然极善诡辩,不失唐人之习。本帅读《左传》之时看到一句话甚是不解,因此想要请教贵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语何意?难道就是说你们唐人,吟诗作对无人可及,行军打仗百无一能?自视甚高以为上国,视我等为茹毛饮血的蛮荒之辈?”
“将军果然有点学问,还将《左传》都读过了。”刘善因大肆感慨的笑道,“《左传?成公四年》有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此间深意,只可意会不得言传。”
“先生既为上国使臣,该是博学多才见识渊远,奈何敝帚自珍不肯赐教?”钦陵昂首看着前方,脚下一停勒马不行,说道,“贵使来时,曾经过兰州吧?”
“那是自然。”
钦陵突然一扭头,眼神如刀的看着刘善因道:“那贵使是奉皇命办事,还是听秦慕白号令而行呢?”
刘善因很不自然的身上寒了一寒。
眼前的这个年不及三十、在吐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事统帅,显然有着超乎他预料之外的胸襟、学问与城府。而他身上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锋芒,即刻是在他给人牵马坠蹬之时,也让他显得从容高大。
“本使既是国使,自然是奉旨办差,将军何必多此一问?”刘善因极作镇定的答道。
“那便好。那便好。”噶尔钦陵笑哈哈的道,“如此,贵使尚能安然完成使命。”
“咦,将军这话有趣了。”刘善因说道,“听将军这话,本使若是听了秦慕白的话又当如何呢?”
“很简单。”噶尔?钦陵微微一笑,说道,“纵然我不杀贵使,贵使必尸横高原。”
刘善因的表情,很不自然的僵住了。
“怎么,被本帅说中了心事?”噶尔?钦陵哈哈的大笑道,“贵使你该不会是想以身殉国横死高原,然后坏了这讲和赐婚之事挑起两国战火吧?这可是大大的罪过啊!贵使三思,切勿与那秦慕白同流合污祸及邦国啊!”
“好厉害的小子!”刘善因禁不住暗叹一声深吸了一口凉气,强颜一笑,说道,“将军这是在对本使用激将法吗?看得出来,将军也没有半分诚意要讲和赐婚哪,不是吗?”
“明人不说暗话,贵使还真就猜对了。”噶尔?钦陵冷冷的一笑,斜睨着刘善因说道,“若非赞普与我父亲力主议和通婚,本帅麾下二十万铁骑早已踏破兰州直取中原。如此,也不会有今日本帅替贵使牵马一事了,该是那骄横跋扈的秦慕白跪在本帅面前,给本帅舔|净鞋袜!”
“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哇!”刘善因放声的大笑,“大非川一役,将军数万兵马被秦少帅百余人一击而溃,此等奇耻大辱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
“便如同我不会忘了今日马下之耻。”噶尔?钦陵不以为意的牵马前行而且面带微笑,悠然自得的一字一顿道:“你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