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太太的脸唰得白了。
杨二娘一时没明白,愣神了半响,突然就通透了,咬牙道:“你少离间!她们对我推心置腹。”
臻璇嗤笑,不再多说。
推心置腹,闺中密友?
杨二娘心里火煎一样,臻璇把那层薄薄的纸一下子捅破了,那些从前她没有想过的问题一下子就涌进了脑海里,如河水决堤一般,吞噬了她。
从小时候起,杨二娘就不满意自己的出身,杨家行商,却不算富有。她的身边,不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她去过自家的布庄,生意一般,出入的也都是和自家差不多的商家女眷。杨二娘与女掌柜说嘴,为何我们只能做一些这样的生意?女掌柜告诉她,官宦人家买布自有路数,杨家还攀不上。
杨二娘开始想,官宦人家用什么布,做的什么款式的衣服,小姐身边几个丫鬟几个婆子……
直到她的母亲杨大太太费劲力气挤进了那官夫人们的交际圈,她跟着去了一回,如同进了大观园一般,她彻底明白了。
原来,杨二娘从前看不起的小妇们生的庶女都比自己这小户嫡女打扮得风光,原来,即便是外室所出只要能被认下那日子也再与一般人不同……
别人家的宅子一进绕一进,穿堂夹道水榭戏台,再看她们杨家,怎么都显得小家子气。
杨二娘越发不喜欢和家中姐妹来往,她要走出去,和杨大太太一块去串门,见一个个官家小姐,一面在心里嫉妒一面使着劲巴结。
官宦人家的小姐多数都不好相处。又一个个自矜身份,不愿同她一个商人女儿为伍。
直到遇见了韩四娘和穆五娘。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人就是与杨二娘投缘了。
韩四娘很爱说事情,开篇总是一句“我只告诉你,你听过就算了,可别传出去。”等杨二娘用力点了头,发誓绝不会乱说之后。韩四娘才笑眯眯从东家说到西家,各种辛密事一股脑儿全讲出来,听得杨二娘一怔一怔的,她心里有一些狂喜,原来那些人家表面风光之下竟然是如此黑暗,而韩四娘说完之后,还要再叮嘱一声“说不得”。
杨二娘有一种感觉,韩四娘是那么的信任自己,什么都跟自己说。连韩家兄弟姐妹之间的事情都说,甚至是韩四娘的表姐红杏出墙叫人抓住了的事都说了出来。
穆五娘也一样,开口闭口都是家中伯母嫂嫂们的私事,全然没有把她当外人。
杨二娘全部记在了心里,等见到了那些她曾听说过一些事情的当事人的时候,她面上笑着捧着。肚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把对方踩到了泥里,饶你是官家奶奶还是小姐,不过是一样的龌龊。她有一种把对方的把柄都捏在手里的满足感。只要她不高兴,就能把那些事情都捅出来,叫她们慌张失措。
杨二娘格外感激韩四娘和穆五娘,是她们把她带进了绍州官小姐的圈子,那两人这般坦诚对她,她怎么会不回报?很多家中的事她也告诉她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前些年,姑母嫁去了甬州,她嗤之以鼻,不过也是行商人家。可直到送亲的人陆续回来。听他们讲夏家的院落,夏家的皇恩,她这才晓得。姑母是“高攀”了。
杨二娘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夏家,明明是商人,怎么能过得像她心里的官宦人家一样?甚至是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官小姐做媳妇。
杨二娘对臻璇有了好奇,等听韩四娘和穆五娘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裴家的那些事之后,她一下子就舒坦了,也不过尔尔嘛!
等随着杨大太太来了甬州,见识了夏家的不同,再看她姑母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和未出嫁前完全两样了,就连从前姑母身边那个老实巴交的织锦都成了黄姨娘,手腕上戴着的做工精美的银镯子晃了杨二娘的眼。
杨二娘那扭曲的自尊一下子烧了起来,以至于见到传说中的裴臻璇时,把那些事一下子说了出来。
杨二娘以为臻璇会愤怒,会着急,会急着想要解释,以为夏家长辈会责骂臻璇,谁知对方是这么一个态度,甚至想要离间她和韩四娘、穆五娘。
最叫杨二娘气愤的是,她已经动摇了,被一个她想要绊倒的人给绊住了。
是的,她还有印象,有一回她去找韩四娘时遇见了另两个官小姐,她们凑在一起说笑,她模糊听见了“表姐”“抓奸”之类的词语,现在想来,是不是那些不能同别人说的事情都叫韩四娘见人就说了呢?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故事,都变成了韩四娘与别人交际的筹码,用这些在别人心中认定的只会与亲近之人谈及的故事,来成为别人心里的亲近之人。
那么,她杨二娘的那些故事呢?杨二娘告诉她们的杨家的故事呢?
是不是也被交换成了谈资,成了一场笑话?
曾经她看着那些故事中的主角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是不是其实在对方心里,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一面奉承,一面腹诽,打心眼里瞧不起?
杨二娘的身体晃了一晃,握着八仙椅的扶手才将将站住,她看了看臻璇,又看了看杨大太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大太太很想问一问女儿是不是同别人说过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可这里是夏家,实在不方便开口。
见杨二娘已经低头沉默,她也不再提叫她赔礼的事,自己做小认真向老祖宗、张氏、杨氏和臻璇道歉,直言是她没教好闺女,是她的过错而非杨家的过错。
这一回已经是里子、面子全没了,断不能再连累杨氏了。
老祖宗心里生着气,不愿与杨大太太多说,叫张氏与杨氏送了人出去。
臻璇坐在那儿,心里忐忑。
她出言乱了杨二娘的心神,叫她再不能胡搅蛮缠是一回事,可那些已经说出来的话就和泼出去的水一样,是收不回来的,老祖宗会怎么想……
尤其是姐妹抢亲,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可谁都瞧得出,这是在说臻璇。
“颐卿媳妇,”老祖宗突然开口,“去把抄的经文拿来我看看。”
臻璇压着心中情绪,起身过去取,听见背后老祖宗吩咐湘翮去取一些蜜饯来。
西次间里,檀香已经烧完,香气依旧萦绕,臻璇深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复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老祖宗若要细问,那也只能细说。
好在那些事,夏颐卿是晓得一二的,这么一想,倒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桌上抄写的经文干了,略整了整,臻璇捧了出来。
在中屋遇见捧着一个青花瓷罐的湘翮,她笑着与臻璇道:“里头都是蜜饯,是大姑老太太送来的呢。”
大姑老太太?
见臻璇不解,湘翮补充道:“是老祖宗的嫡长女。”
等进了东次间,湘翮把瓷罐放在桌上,小心打开,取了筷子夹了几颗出来,端给老祖宗:“老祖宗,这一坛是过年前刚送来的,听说是特地收了上好的梅子,按着古方腌的,闻着真香甜,老祖宗尝尝。”
老祖宗拿了一颗放进嘴里,闭着眼品味。
湘翮又端到了臻璇面前:“二奶奶请。”
臻璇也取了一颗,含到嘴里她略皱了皱眉,实在太过甜腻,不适合她,大约会对夏湖卿的口味。
老祖宗吃完一颗又取了一颗,叫桂嬷嬷把经文捧过来,她慢吞吞看了一会,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湘翮留意到臻璇神情,巧笑着道:“奶奶可是觉得太甜了?其实呀,是从前老祖宗病中口中无味,大姑老太太知道了着急,这才做了一些特别甜的蜜饯送来。”
原来如此。
病得久了的人,口中寡淡,吃什么都没味道的,要么大甜,要么大咸,才能勾起一丁点味觉,只是不能多吃,只尝几口,也就蜜饯最是合适了。
“大姑老太太对老祖宗可真是一片孝心。”臻璇笑道。
老祖宗想起从前,也不住点头:“儿子们是孝敬,可论心细体贴,都比不过闺女。”
说完,又是长长的沉默。
一炷香的工夫,老祖宗与桂嬷嬷说了几句,又与臻璇道:“我今日累了,你先回去吧,叫桂嬷嬷送你。”
臻璇应了。
桂嬷嬷扶着臻璇出来,沿着抄手长廊一直往外走,低声道:“大姑老太太闺名惠祥,小时候伶俐聪慧,老祖宗爷与老祖宗都格外喜欢她。”
臻璇知道,桂嬷嬷这会儿说的定然都是老祖宗的心思,好端端提起大姑老太太大约也与自己和杨二娘的冲突有关,便不言语,等着桂嬷嬷继续说。
说起那一段往事,桂嬷嬷都忍不住叹息。
江南一带的行商人家之中,除了夏家是皇商之外,另有几家格外富裕些,其中有一姓李人家,夏家老祖宗爷与李家老祖宗爷关系还算亲厚。
在夏惠祥很小的时候,老祖宗爷便想与李家结亲,那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提过一两次,李家也没有反对,只说等两个孩子大一些再换庚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