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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一相师(1 / 1)

东方明心下一震,慌忙向那人瞧去,只见一个老叟手执环杖,穿一领酱色吴绫道服,尨眉皓发,阔面重颐。遂请了问道:“老丈是何人,因何诬我们是乱臣贼子?”

杨洪已觉察这老叟多时,此刻也站起身子,当即叩询道:“老先生窥听我二人许久,不知有何见教?”

那老叟抚掌大笑道:“不曾想江湖人称‘杨王’的混世魔王竟也在这里装起了斯文。也罢!你二人都无需再费口舌了,咱们三个不妨开诚布公。你名叫杨洪,曾是宁王朱权的贴身护卫。你主子现被幽居在衡庐,你倒有闲情在这里游山玩水。朝廷封你为镇戍游击将军,你不但违抗圣旨不尊征调,反而偷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现下北镇府司正派人拿你。老夫说你是‘贼子’可有错么?”转而又以手杖指着东方明道:“你则是读书种子方孝孺的儿子,名叫方中懿。方家在几年前就被朝廷灭族,而你却幸存活了下来。老夫说你是‘乱臣’可也有错么?”二人听罢不约相互对望,均自瞿然大惊。那老叟则捋了捋颏下长须,笑道:“至于老夫,姓袁名珙,平生专为人看相算命。”

杨洪怔楞片刻,猛然回过神来,忙抱拳揖道:“久仰袁相师袁老先生大名,晚辈多有失敬!传闻袁老先生相术如神,见人一面便能断其生死富贵,百无一谬。难怪会对在下身世了若指掌。”

东方明见杨洪对那老者所言直认不讳,这才恍然得知他真实身份,顿时怒从心起,疾言遽色道:“没想到你竟是宁王身边的人!宁王朱权被太祖委以重任,贵为皇叔理应辅佐少主奉诏削藩,何期竟与燕逆一同起兵造反夺侄皇位。二贼狼子野心与畜生何异!”

杨洪脸敛容正色,转身对东方明歉然礼道:“老弟竟是正学先生之后!杨某方才妄言试探,还请勿令见罪!”

东方明横眉冷目不为所动,且听杨洪续道:“宁王起兵一事,内中大有误会。杨某既为宁王心腹,便不可不相告隐情。宁王爷闻融敦厚,自就藩以来便为我大明守土开疆。王爷属地大宁统塞上九十城,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更兼朵颜三卫铁骑骁勇。他若有反叛朝廷之志,大可早与朱棣同时起兵,何须等到后来?实在是被朱棣奸计所赚。那日朱棣来我大宁城下哭诉,诈称有息兵罢战之意,无奈自己走投无路,只好来求王爷代起奏章向朝廷谢罪。王爷素来仁义,轻信了诳言,迎他进城居住数日并竭诚相待。而朱棣却在城内混入手下,暗中勾结护卫守军。待临走那日,王爷亲送他至郊外,不料途中却中了朱棣埋伏。纵然我身负武功,可朱棣身旁亦不乏江湖好手,我以少敌多终是败下阵来,王爷同我便被禁锢。大宁城破后,王爷连同夫人、世子都被带往北平。其间我虽有几次机会能救王爷脱身,可王爷他为了家眷及属下安危始终不肯逃走,甘愿背负不臣之名为朱棣起草诏书,并与他约定三事:其一,靖难兴兵不准伤害允炆侄儿及皇室宗亲;其二,靖难只诛奸佞,不杀忠臣;其三,派军驻守大宁,安抚三卫,保境安民。”

东方明听罢怒火略消,因问:“那为何此前宁王不奉圣上宣召?”杨洪释道:“王爷驻守大宁,所赖者朵颜三卫。兀良哈诸虏均为蒙古旧部,一旦王爷奉诏回京,军中恐生变节。若三卫首领树旗反叛,西合鞑靼,东犯辽东,则贼军势大,大明社稷危矣!王爷此举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东方明缄默片刻,开口说道:“话虽如此,谁能证明杨兄所言非虚?”

此时袁珙忽然走近二人,拈须笑道:“老夫可以证明。其时老夫正为燕王门客,也曾面见宁王,自然知道个中原委。”

东方明冷言讥道:“燕贼授予老先生官禄,你为燕贼卖命,我岂能听信仇人心腹之言?”

袁珙莞尔道:“太常寺丞不过一个小小虚职。老夫此生非为功名利禄,也并不为哪一人卖命。燕王即位乃顺天应运,老夫只是效命于天罢了。”

东方明笑出声道:“袁老先生既效命于天,且已得知我真实身份,又何必在此赘言?快快叫人将我绑了交给燕贼便是!”

袁珙笑道:“朱棣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他一句话便可将你以极刑处死,你果真想去见你的仇人?”

东方明阖目长吁,寒声道:“这一日我方中懿等待已久。见了燕贼,我定当生啖其肉,与他同归于尽!”

杨洪听后双眉一轩,拱手向袁珙道:“杨某敬重袁老先生名望,但东方……方兄弟与在下一见如故,况且又有一段前事牵连,在下决计不会将他交给你,拼死也要护他周全!”

袁珙却哈哈大笑:“如此甚好!甚好!其实老夫本意是来相告朝廷早就布下了眼线,当今圣上已知晓方家尚有血脉在此,不日便会派人前来。老夫身负使命,事已告知便可辞行了。足下既要保他周全,老夫自然亦可宽心些离去。”

东方明一言未发,此前他回肠百转,对眼前二人颇生怨怼。但听罢这番对话,骤觉自己方才言行冒失。他素来就不喜那些相卜之士,实因他们为人卜相算命多为虚言,其中或有一二切中者便自许灵验,人皆称颂。可眼下这位袁相士人称“天下相法第一”,大名如雷贯耳。东方明见他说话开门见山、句句说破,且又是为了自己安危特来报信,不觉心中渐生敬慕。

此时杨洪向袁珙拜谢道:“原来如此!袁老先生有仁爱之德,杨某与方兄弟不胜感激!”

袁珙蓦地笑了笑,转而却道:“方才老夫暗自观测了足下面相,足下可想知自己命数几何?”

杨洪喜道:“能得袁老先生一顾,实乃荣幸之至,在下愿闻其详。”

袁珙解道:“足下印堂直透天中,将来官禄自然贵不可言。且又通身如玉,光如颇黎,面红似火,将来必列国公。只是足下三庭之中只有下庭最圆满,故而显贵应在暮年以后。”

杨洪却苦笑道:“在下区区朝廷钦犯,如何做得了国公?老先生可是拿在下取笑?”

袁珙手捻髭须,口中念道:“额角堂堂,眼下虽犯官司,今后必遭贵解。”

杨洪将信将疑,因道:“承托老先生吉言!不知在下这位方兄弟面相如何?”

袁珙微有沉吟,言不尽意,只道:“方家子孙自然会有贵人相助……”

听到这里东方明冲袁珙拜道:“请袁老先生见罪!晚生不分是非曲直,方才言语多有冲撞。晚生这就去叫酒保安排一些酒馔与袁老先生赔罪。望乞海涵,免施贵骂!”说着,朝厨房唤了几声“陈二哥!”却不见有人来迎。

袁珙长叹一声道:“不必了,此间酒保此去必不复返矣!”随后笑道:“非是老夫倨傲,实因皇命在身。老夫虽不愿为皇家效忠,然而权威之下却难推脱。老夫已答允朱棣为他四处寻访张真人权作脱身之计。今日老夫来此已属额外,说不准也已被人监视。你二人此后休在向人提起咱们今日对话,老夫去也!”说罢拂袖拄仗而去。

东方明与杨洪二人立在酒肆门外目送袁珙许久,此时恰逢萍娘打外面回来,见了二人却先冲杨洪请道:“这位相公便是店里那位贵客罢?”

杨洪见眼前这位娘子曲眉丰颊,笑容可掬,年龄似乎稍长自己几岁,骤然间甚觉亲切,遂还礼询道:“这位娘子是……?”

东方明向杨洪使了个眼色,忙引荐道:“这是此间酒肆的老板娘,也是我东方明的恩嫂。”

杨洪会意,低首说道:“原来是嫂嫂,在下杨洪失礼了!”

“相公称俺萍娘便是了。”萍娘边笑边说道,“你俩的事,陈二已在找我的路上向俺说了,俺教他去江边收一尾鲈鱼,回来给你每下酒。东方先生他难得有位知交。今日酒食全算在俺帐上,你二人定要在这酒肆一醉方休才可。”说着连把二人请到屋中落座,兀自又去后堂取来一坛好酒。

杨洪盛情难却,只得称谢道:“嫂嫂既如此爽快,杨某也不喜惺惺作态,便在这酒肆里同东方兄弟喝个痛快。便算在下也欠了嫂嫂一份人情,来日慢慢偿还。先敬嫂嫂一杯!”说完,端起酒饮了一碗。

萍娘喜道:“杨兄弟果然是江湖好汉,俺也干了此碗。”于是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杨洪由衷赞道:“嫂嫂当真女中豪杰,真个巾帼不让须眉。”

东方明见他二人均自喝光了一碗,自己也难推辞,于是满上两碗酒,一碗敬与杨洪,道:“杨兄,东方明先前不辩原委,这碗酒特意向你赔罪!”另一碗敬与萍娘,道:“大嫂,这碗酒谢你今日款待!”

杨洪回敬一碗道:“所谓‘不知者不怪’,你我兄弟话既说开,便还当如先前那样痛饮!”三人互敬互饮,一连喝了三巡。良久萍娘见陈二买鱼还不返回,便起身道:“俺这酒保,恁的不靠谱,你每兄弟稍坐,待俺去后厨烧上几样家乡菜解酒。”二人同时谢道:“那便有劳嫂嫂!”

萍娘入了后厨,杨洪在桌上压低声音道:“方兄弟,袁老先生之言不可不听,朝廷不久便会派人来拿你,不知老弟作何打算?他乡可有藏身之处?”

东方明灌下一碗酒,说道:“实不相瞒,若在下孤身一人,何惧朝廷鹰犬!纵然是见了燕贼,我也定要骂他个体无完肤。只是犬子尚幼,实在不可无人照拂。花溪村也是我几经辗转而来,此外便再也无他处可投了。”

杨洪既怜又喜:“原来方家早已延续香火,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东方明痴望着酒碗,不由悲从中来,喃喃道:“我与犬子遁藏于此虽天伦叙乐,可家仇国恨究竟何时能报?!”

杨洪举酒未饮,旋而竟微有泫然道:“为兄的结发妻子在鞑靼骑兵南下劫掠时被乱军所杀。这些年我寻遍草原大漠查找凶手,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副被我大明军队砍成肉泥的尸骨。我心中仇恨难消,便去寻其家人,发现他家中也只剩一老一幼相依为命。细想起来,这个鞑靼骑兵也是奉命行事,为得是在军中挣得军饷,使家中不至窘蹙。如若我寻起杀妻仇人,只怕整个鞑靼部都是凶手。可两军交战,为兄也曾亲睹大明军队误杀鞑靼百姓,此中仇恨又如何算起呢?”

东方明歉然拜道:“愚弟不知杨兄竟有这一段伤心过往,实在失礼。”

杨洪因道:“是为兄自己一时念起陈旧之事,与兄弟你何干?”二人各自喝了一碗闷酒,骤然陷入一阵寂静沉思之中。

良晌过后,杨洪忽地拍桌起身道:“今日在这花溪村内有幸结交方兄弟这般人物,杨某也算不枉此行。朝廷既然有意难为老弟,为兄便不得不插手。只是眼下为兄在山中还有一件事情未了。待为兄了得此事,便来与老弟相逢。恕为兄不能作陪了,嫂嫂那里还请老弟代为谢罪,告辞!”

杨洪说完便走脚下极快,东方明还不及与他说话,他便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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