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朱祁铭已完全变成了野孩子。早晚习武是他很乐意去做的事,而学堂与书房却引不来他的一瞥,书香渐渐成了记忆里的气味。
越王妃也渐渐适应了免于劝学的生活,不时见到儿子围在自己身边活蹦乱跳的,又常有卫王妃上门来聊天,日子倒也过得畅情适意。
越王不再奉召外出了,一间斗室,一杯清茶,终日念兹在兹,兴致一来,赏画吟诗,抚琴鼓瑟,尽显逍遥本色。他又找回到了恬淡、闲适的生活情调。
只是府上许久都无外客到访了,堪称门前冷落鞍马稀,不过,如此景象在越府一家人看来,大可欣然而受,正好落个耳根清净不是!
越府离紫禁城很近,却在日益淡出宫中众主的视线。
终于有一日,紫禁城里有人想起了朱祁铭,这人不是太皇太后,不是新君,也不是太后太妃,而是即将受封的二皇子朱祁钰!
大丧礼刚刚过去,又有重孝在身,故而朱祁钰的亲王册封典礼选在雍肃殿低调举行,不受外臣朝贺。
届时宫中的太妃太嫔与公主将悉数到场,所以,京中的成年亲王、驸马都尉不便前去捧场。而朱祁铭只是一名稚子,正好适合在那样的场合卖萌。
朱祁钰特邀朱祁铭前去观礼,这本是一份殊荣,但朱祁铭却不愿成行,做惯了野孩子,他可不想被风云际会的庙堂禁着,被繁文缛节拘着,受那份活罪。
这可不是儿戏!越王妃好说歹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朱祁铭总算点了头,不过有个条件:母妃必须同往。
这天,朱祁铭随母妃进了东华门,途经清宁宫时,他忍不住朝清宁宫那边张望了一番。
“母妃,皇祖母会去雍肃殿吗?”
越王妃略一凝思,摇头道:“不会。这样的场合可彰显皇帝的亲亲之德,太皇太后怎会前去遮掩皇帝的光芒?”
说话间,二人已到雍肃殿门前,但见门外站满了内侍,稍远处则是成排成行的宫女。
朱祁铭随母妃跨入殿中,见皇帝朱祁镇高坐于御台之上,皇太妃门坐于他的侧后。
朱祁钰立于御台之下,不时微微侧头后顾。
几位公主于朱祁钰身后躬身而立,姿态甚是端雅。
公主身后是一大群内臣、女官。
朱祁钰再次侧目后顾时,终于在人群中搜出了朱祁铭。朱祁钰如发现了宝藏一般喜上眉梢,随即正身肃立,定住了那颗极不老实的头颅。
御台上的朱祁镇见状大感诧异,朝着朱祁钰方才目光所及处匆匆一望,见到朱祁铭,顿时耸耸肩,有些坐不住了。
台上的静慈仙师、吴太妃似乎也瞧见了朱祁铭,朝这边含笑颌首。
朱祁铭略一躬身,旋即避到母妃身后。他可不想在这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
越王妃有些尴尬,未获邀请而来,连个正经的站位都没有。
但祁铭可是应邀前来的呀,为何也未派个像样的位置?看来,二皇子的特邀之举只是私行,并未排上司礼监拟定的仪程。
这时,司礼监新任掌印太监王振走出人群,开始宣册,朱祁钰随即跪伏于地。
“天子之众子必封为王,子孙世世相传,藩屏帝室,此古今帝王之大法也。朕弟祁钰,特颁册宝封为郕王,尔其恪勤忠孝,亲贤爱民,永笃藩辅,钦哉毋怠!”
接下来的礼仪十分繁复,整个典礼显得拖沓冗长,朱祁铭深感无趣,不禁茫然四顾,突然心中一动,一道疑惑从心底滑过。
皇太后身为郕王的嫡母,理应出场接受郕王的叩拜,为何却不见皇太后的身影?
此刻,皇太后深坐于她的新居咸熙宫中,脸色阴沉。
门帘一动,红蓼闪身入内,“皇太后,皇上即位那日晚上,太皇太后密见青松道长,青松道长留下一束帛书,被御用监的喜宁无意间瞧见了。”
“是那个曾准确预言汉王谋逆的青松道长么?”太后摇了摇头,“既然是太皇太后的秘事,喜宁便不该多嘴!”
见太后欲起身,红蓼快步过去将她扶至案边入座。“帛书一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喜宁独说与奴婢听,这里面自有他的一番诚意。”
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帛书上说了些什么?”
“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才,庶人之命。”
太后眉头一皱。“后两句倒是易懂,是说有周公那样的辅佐之才,却逃不脱庶人的命运。这是指谁呀?”
“北方灵兽,名‘玄武’,形如龟蛇合体,俗称‘龟蛇’。江南诸王中,唯有越王未赴藩。越王府邸恰在玄武门外。”红蓼曼步缓移,口吐珠玑,恍若方外之人。
“如此说来,是指越王?”太后愕然道。
一丝笑意漾在红蓼眼波中,迷蒙而又深沉。“越王志在逍遥,岂肯背负贤王盛名?”
“是祁铭!”太后惊道,良久之后,她脸上浮起一道生动至极的笑意,似有深深的释然从心底流露出来一般,旋即蹙眉,将笑色生生敛住,“道人的话未必能信!有心的人见祁铭比同龄孩子聪慧些,暗中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可太皇太后似乎信了。太皇太后有意为越王子挑选文师。”
见皇太后沉思不语,红蓼话锋一转,“郕王受封的典礼想必已近尾声了,皇太后您终究还是要去的。”
皇太后的胸口顿时剧烈起伏起来,眼角眉梢处处含怒,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一丝落寞随即爬到脸上,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挫败。
几番踌躇之后,皇太后叫上红蓼近侍,乘肩舆赶往雍肃殿。
红蓼进不了雍肃殿,只能远远驻足。皇太后一人独自朝雍肃殿走去。
方跨入雍肃殿一步,就瞥见了吴太妃脸上的喜色和朱祁钰身上的洋洋之气,皇太后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略显生疏的小身影,定睛望去,像是越府王子朱祁铭!
乍见之下,不敢贸然对号入座,见了他身旁的越王妃,皇太后这才确认了他的身份。
忽然双眉一展,皇太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出了雍肃殿,招来红蓼吩咐道:
“速挑几样文房宝物,赴越府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