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身体尚好时候,喜欢去南禅院赏雪。南禅院背山面湖,冬天雪霁之后,山上紫烟缭绕,湖面冰雪堆积,晶莹璀璨。我捧着聚火珠坐在父皇的膝上,看哥哥们在冰湖上滑冰,慈光穿着男装,坐在犬撬上冲到他们当中……”
被囚禁的冬夜,天章唯有将这一点温情回忆拿出来,与娉婷一起取暖。
那几年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什么都缺,衣物,食物,柴炭,到最后他所有的书都扔到火盆里烧了取暖用。从外面传来全是坏消息。二哥疯了,摔断了腿,耽误了医治,死了。三哥,也死了,是自杀。三哥一自杀,突然引得许多人自杀。朝中撞死了两个纯臣,宫中的太妃嫔自缢了三个。那段时间天章最害怕的是听到自己母亲的噩耗。
幸而娉婷在。
春夏时候,娉婷会在荒芜的院落周围仔细辨认野菜,秋冬时候,她就用谷粒洒在墙角,做个的陷阱捕鸟雀。
冬至那天,傅娉婷定会认认真真做顿饺子出来。
大雪天的夜晚,旧书的余烬在火盆里慢慢烧。他们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坐在榻上,傅娉婷静静听他回忆先皇还在时的好时光。
他偶尔也会问起傅娉婷的家人。
“大哥单名一个游字。二哥……与我是双生。”傅娉婷那时候似乎就不愿多说。
“双生真那般相像吗?”
天章至今记得,傅娉婷是这样回答的——
“到底是两个人,不一样的。”
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天章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
“你知道我为何觉得好?”
“因为我总以为,傅娉婷是真心爱我。”
天章只是看着傅冉,仿佛想直接看穿他的心,看到他的答案。他曾对与傅娉婷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但现在一旦开始动摇,连回忆都变了味道。
他盯着傅冉,他需要傅冉的答案。
傅冉与他对视,两个人继续对视,一直对视。
傅冉终于眨了眨眼睛:“然后呢?所以呢?接下去呢?陛下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天章怒,勉强按捺住,道:“我的意思是问你,娉婷是不是真心爱我?”
有些话,点明了说出口就特别蠢。傅冉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天章连怒都怒不起来了,但同时他隐隐也有一丝轻松。于是干脆放过,又与傅冉做些床笫间的乐事。
到了冬至日,天章去天坛大祭,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宫中由皇后准备宴请宗室。今年宫中有了皇后,太后顽强地熬到了冬至,淮阴王从昆仑山回来了,经历了内乱熬下来的宗亲们比往年更和乐。
天章面上因此也带了些笑容。当年梁王下手太狠,宗亲王孙凋敝得厉害,所以他乐于看到宗室和睦。如果这时候还内斗,天章真怕人全斗没了。
冬至大节的祥和气氛才刚过去,傅家就出事了。
顾玉媛自己拿剪子剪了头发,被身边的丫鬟婆子发现夺下剪子的时候,头发已经被剪得不成样了。
一向对她颇为爱护容忍的傅则诚都忍不住发怒了,将她大骂一通,问她到底发什么疯。顾玉媛哭了半晌,终于哽咽道:“我决心出家,求老爷允我下堂。”
傅则诚惊呆了,一巴掌就把老妻的脸掀肿了。闹得阖府人仰马翻。
傅则诚与傅游父子两人轮番苦求顾玉媛,又请了许多亲戚来劝说,无奈顾玉媛心意已决,所有劝阻一概不听,甚至开始绝食。傅则诚无可奈何,最终松口道:“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也是皇后的母亲,身上有诰命,下堂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傅则诚也是无法,只能上了道表,将这桩家事禀告给了天章。只是里面将顾玉媛出家的理由美化了一番。说顾玉媛乃是顿悟,又说此举乃是为太后祈寿的善举。
天章不禁讶然。他之前听说过此事,还以为是谣言,顾氏不过是想在家修佛堂做居士之类,被谣言夸大罢了,没想到竟真有此事。但仔细一琢磨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大婚之后,顾氏就一直托病,未曾进宫来看望过傅冉。皇后入宫才几个月,顾氏就要出家,未免太凑巧了。
当晚天章就去与傅冉商量这件事。
傅冉只冷淡道:“母亲既然已经闹到这种地步,那就顺了她的心意吧。”
天章道:“毕竟是你的母亲。”
傅冉没有再说话,出了家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与母亲这几年一直十分冷淡,他原以为母子关系这样就算是到头了,没想到母亲还能翻出新花样——出了家,就是斩断俗缘,连母子都做不成了。
过了两日,宫中来了旨意,接顾玉媛进宫一趟。
顾玉媛已经做了出家人打扮,头发剪短了,身着缁衣,素面朝天,浑身上下没一丁点首饰,只有手里握着圈佛珠。一听宫里来人要接顾玉媛进宫,来的还是天章身边的人,傅则诚就觉得头皮一阵阵麻。
他把顾玉媛拉到室内单独道:“我知道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但你现在还没当真出家,为了傅家,为了傅游,为了还在宫里的傅冉,陛下问你什么,你千万要给兜住了,抹平了,别露出什么破绽,算我求你了……”
傅则诚就差给顾玉媛下跪了。好说歹说,顾玉媛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到了宫中,就有宫人将顾玉媛引到了天章常在的自在殿中。顾玉媛目不斜视,一句话都没有,只是默默跟过去。
苏檀迎出来的时候看到顾玉媛都不禁吃了一惊。他还是小半年前陪着神贞公主去傅家宣旨的时候见过顾氏,那时候傅夫人顾氏体态微丰,无论穿着打扮,都是不折不扣的京中贵妇,眼前的顾氏十分清减,缁衣都显得空荡荡的,大冬天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苏檀心中念了声佛,与顾氏见过礼,道:“陛下正等着夫人呢。”
天章见顾玉媛进来,却没什么吃惊的样子,从容命人给顾氏看了座,上了茶。
“朕与夫人从前见过一次,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天章像是闲说家事一般提了起来。
顾玉媛不用多想,就道:“老妇记得。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时候。”
天章那时候还没继位,还是悄悄去的,顾玉媛对天章那时候心如死灰的样子印象深刻。她那时候只觉得天章以为“娉婷”已死,与傅家的纠葛就此断了。哪里想到几年后的事情……
天章点点头:“不错,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时候。后来朕诸事繁忙,再没去看过娉婷,那墓地旁边,朕亲手种的那棵梨树,不知道活了没有?”
顾玉媛想到女儿,强忍泪水道:“托陛下的福,那梨树已经长高了不少。”
天章沉吟道:“其实今日召夫人来,不为其他,就是想与夫人说说娉婷的旧事。因夫人已决意出家,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与夫人说说娉婷。”
顾玉媛听了这话,便有些开怀。天章问的都是些琐碎事情,顾玉媛就一一答了,话里有时不小心就带了傅冉出来。毕竟娉婷与傅冉是双生子,两人幼时都是养在一起的。只是一说到傅冉,顾玉媛就有些心虚,总是迅速带过去。
天章并不追问傅冉之事,忽而又问:“娉婷那几年陪着朕的时候,听说傅家在家中养了个替身,对外仍称娉婷在家中。不知道如今这替身何在?能做娉婷的替身,想必是长得有些像的。”
顾玉媛一下子噎住。
傅家那时候对外说,傅冉在外求学,娉婷在家养病。对天章说傅冉在外求学,娉婷在他身边,家中养病的娉婷其实是个替身。实际上,哪有什么替身,真正的娉婷就是在家养病。
“她……也是个命苦的,后来也夭折了。”顾玉媛只能继续撒谎。
天章又追问:“何时没的?怎么没的?葬在了何处?做过娉婷的替身,就算是傅家半个女儿了,也是该善待的。”
顾玉媛这就有些招架不住,继续编了个时间地点,为自己圆谎。
天章接着问:“那时候是从哪里找来的姑娘愿意做替身的?我听娉婷提过,似乎是从外地买来的?”这话他也是随口胡诌,当年娉婷很少说家事,不要说什么替身了。
顾玉媛立刻顺着皇帝的话道:“确是从外地买的。”
天章越问心越冷。顾玉媛前面说的话还真些,扯到“替身”之后,就是一个谎接一个谎了。
说到后面天章与顾玉媛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个随口胡乱问,一个现编瞎话答。又说了一会儿,天章终是回到原来说的话上:“等过了冬天,娉婷就是又一年了,夫人不妨等为娉婷扫过墓之后,再提出家之事。”
顾玉媛迟疑了一下,终是道:“老妇愿听陛下安排。”
顾玉媛一走,天章只觉心烦意乱。傅家的旧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他过去一直深信不疑,是因为愿意相信,从不去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