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元庆跟肖卫东喝了不少酒,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从酒店出来,元庆第一次明白找不着北是什么意思了。
肖卫东追出来,扬言要一次性喝“挺”了元庆,元庆急急如惊弓之鸟,奔着停在门口的一辆摩的就去了。
下车,元庆掏钱,钱包不知道撂在哪里了:“小哥,几块?”
摩的司机是个东北人,口气不是一般的硬戕:“少**磨叽,三块!”
本来元庆想把手表给他,一听这话,转身就走。
摩的司机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元庆的头发:“给钱!”
元庆想挣扎,身上没有力气,正着急,头顶蓦地一凉,肚子上紧接着挨了一脚:“三块钱留着买棺材板吧!”
摸着从头上淌下来的血,眼望摩托车留下的那溜烟尘,元庆傻傻地想,看来以后我不能留长头发了。
过后,元庆观察金金鑫大酒店门口那些摩的司机,一个也不眼熟,酒后眼拙还是人家“隐”了,不得而知。
这事儿,元庆谁也没告诉,太掉价了……
元庆以为砍他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外地人,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有心人,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砍的人是谁。此人名叫富义,因为在老家砍了人,流窜到了这里,算是最早从东北“反闯”山东的那拨人里面的一个。起初在威海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因为工资经常被克扣和拖欠,富义一怒之下绑架了工头的孩子,勒索了几千块钱,潜来这里当起了摩的司机。前几天,他拉了一个客人来金金鑫大酒店,发现这里的生意不错,就在这里“靠活儿”。当他发现胡金这个其貌不扬走路像夹着一只篮球的人竟然是这一带“道儿”上响当当的人物时,本身就不是个安分人的富义头脑当场发热,有了想要搏一下的打算,他想起了他生活的那座城市里一个叫许江的人。许江在当地混江湖的人群中小有名气,当时二十七八岁,长相凶悍,下手狠毒,外号许大马棒。富义回东北找他的时候,他正背了案子,踅摸着往哪儿跑,直接跟着富义过来了。那些日子,许江白天躲在出租屋里,晚上联系他的老乡,富义则继续“化装侦查”……这股势力就像一群潜在水底的鳄鱼,一旦时机成熟,必将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这一切,当地的几股势力全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注意浮在水面上的对手。
过小年那天上午,小满来找元庆,醉得一塌糊涂,元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站都站不稳,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是小满。小满说自己是个杂碎,活在世上纯属污染,要找根绳子上吊。元庆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小满哭了,两手乱抓眼前的空气,说他对不起小凤,对不起小翠,对不起世上所有的女人。元庆好说歹说才让他安静了一点儿,最后趁他趴在床上吐酒,将他绑在床上,给岳水打电话问他小满的事情。
岳水说,小满找不到小凤了,小凤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元庆又给李淑梅打电话,李淑梅说,小凤怀孕已经四个月了,一直心情不好,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元庆让李淑梅留心打听小凤的下落,回来,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睡梦中还在流泪的小满,心中一阵阵地毛糙。
岳水回来了,元庆让他看好小满,自己要回家陪老人过小年。
出门的时候,岳水告诉元庆,单飞跟小满联系过,拿走了三万块钱,跟全发一起又走了。
元庆递给岳水一个大哥大,说,如果单飞再露头,就把这个给他。
那个大哥大里面没有卡,元庆说,单飞只要拿到电话,自己有办法用。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爷子问元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元庆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抱着三个月大的小侄子嘿嘿:“爸爸你已经有孙子了,别的就不要操心了。”
元庆他妈不住地给元庆夹菜,说元庆瘦了,在外面要注意身体,搞得元庆的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
下午,元庆没有出门,大哥大也关了,陪老爷子下了一下午象棋。
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这个下午显得异常落寞。
晚上,元庆跟哥哥去外面放了鞭,刚要回来吃饭,岳水来了,喊出元庆,悄悄说,小满不见了。元庆边开大哥大边问,你没有给他打电话?岳水说,打了,他不接。“中午我让饭店送饭过去,小满哥不吃,只是一个昏睡,”岳水愁眉苦脸地说,“我还以为他真是醉死过去了呢,正准备打个盹,他又醒了,絮絮叨叨地跟我念叨大龙,说他欠大龙的,他没有亲手给大龙报仇,念叨完大龙又念叨单飞,说单飞要是出了事儿,他干脆就不活了,因为单飞是因为他才出事儿的。我好歹哄着他睡下,他又念叨小凤,说等小凤回来,全听她的……”
“好了,电话通了,”元庆示意岳水别说话,“小满,你在哪儿?”
“在公司,”小满的语气很正常,“小军给你打电话打不通,给我打,我过来了。”
“操,那你也应该跟岳水打声招呼再走嘛!他还以为你又……”
“有些事情我不想牵扯到他。你也过来吧,小军有事儿跟咱们商量。”
“再急的事儿我也必须在家陪老人过完这个节。”
“那你就不用过来了,反正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小满顿了顿,“就是古大彬夜总会的事儿。”
元庆说声“知道了”,挂了电话。元庆让岳水先回去,站在门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屋坐下,静静地吃饭。老爷子似乎看出来元庆有什么心事,说,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办,不能耽误了工作。元庆说,过节了,得给几个管事的送礼,去晚了不好。老爷子挥手让他赶紧走。
出门的时候,元庆在心里跟自己发狠,以后安顿下来,一定不能这样了,为人子女首要的是孝顺。
元庆没有想到,他所谓的安顿是没有止境的,有饭吃是安顿,有房有车有事业有儿女也是安顿,他没有把握现在。
小满已经醒酒了,安静地坐在公司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眼前的烟缸里躺着一根冒着青烟的雪茄。
小军斜靠在一只圈椅里,歪着脑袋看刚进门的元庆:“耽误你孝敬老人了。”
元庆摇手:“你没回家?”
小军一笑:“习惯了,我不回家已经十多年了……”
元庆不知道,小军的爸爸十天前刚去世,小军谁都没告诉。
“胡金没来?”
“我赶他走了,”小满抬了抬头,“古大彬的事儿我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上次他去,差点儿没让人给‘圈’在那儿。”
“古大彬又耍什么花招了?”
“让军哥跟你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小军点了一根烟,抽一口,望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堆烟,冷笑一声,“事儿开始有意思了……我从头说啊。是这样,古大彬的夜总会开不下去了,逼着一个开眼镜店的南方人接手,价钱从一百万砍到三十万,人家还是不情愿,他又想玩当年强买强卖那一套,让万杰安排他的小弟整天过去骚扰人家的生意,砸店不说,最下贱的招数都出来了,堵锁眼,往卷帘门上抹屎……万杰又出山了,脖子是歪的,形象更吓人了,呵呵……那个南方人也不是个善茬子,报案,不管用,索性关了店,满世界找人,要‘做’了古大彬。古大彬不傻呀,他知道这事儿已经明了,南方人出一点事儿他就脱不了干系,但又不想就此拉倒……后面的小满知道,小满你说。”
小满抓起雪茄猛吸了两口,忿忿地说:“他给我打过电话,一分钱不要,让我接手,我他妈傻呀?”
元庆笑道:“就是,咱不是彪子……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小满又把烟丢了:“我送给他俩字,滚蛋,直接挂了电话。”
“也不对,”元庆皱了皱眉头,“你在千岛之夜夜总会上面用的心思不少,就这么拉倒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跟军哥正商量这事儿呢。”
“你别扯远了,”小军冲小满吹了一口烟,“说说小春跟天林的事儿,我也没弄明白呢。”
“哈,我还忘了……古大彬被我呛了那一回,再也没跟我联系,过了几天,我接了一个电话,”小满摸起雪茄烟抽了两口,用力吹眼前的烟雾,“你想都想不到是小春这个找不着娘的孩子!他在电话里第一句就是,小满哥,我给你赔礼道歉……我不跟他罗嗦,直接问他找我干什么,这小子吞吞吐吐地说,他听说古大彬要便宜处理了夜总会,就带着五万块钱去了,古大彬要十万,小春说先给五万,半年后给齐。古大彬答应了,说那五万就算了,算他的股份,两个人正准备签合同,天林带着十万块钱来了。小春很尴尬,直接让出来了,说,我本来就想让天林哥接手的……这小子说这事儿的口气那个惨啊,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知道他很难受,你想,他跟着天林混了那么长时间,甚至现在还是天林的小弟,遇上这种情况能不难受?我问他,你就是来跟我诉苦的?他说,他是连道歉加透露消息,夜总会有主儿了。”
“我明白了,”元庆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这有什么?”
“你不懂,”小军说,“天林肯定不是自愿接手那只刺猬的,这里面有跟小满‘制气’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广维胃口大开,开始往这个行业伸手了,他是先来试探反应的。小春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吞了苍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目前他又在天林那边,外人怎么看他怎么像天林的小弟。他很聪明,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跟天林闹不愉快,这牵扯到自己的名声,所以,下一步古大彬要有麻烦了。”
“这不需要咱们操心吧?”
“咱们不操心,但是孙子兵法说……算了,不卖弄了。等着看笑话吧。”
“看你这意思,已经有苗头了?”
“有苗头了,”小军坏笑道,“古大彬脸皮真厚,反悔以后就撺掇小春去批发市场,因为批发市场有他真正的对手,小菠菜。”
“小春去了?”元庆的心一紧,我跟肖卫东要去,小春可千万别横插一杠,不然又要罗嗦。
“还不清楚,有人看见他最近经常过去溜达……咱们先不要理他,先看他们的笑话。”
“那么,千岛之夜咱们放弃了?”
“决不放弃!”小军和小满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对望一眼,互相一笑,小军说:“要是放弃这个夜总会,就等于对广维宣布咱们放弃了这个行业,这叫示弱,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逼裂’。记得看守所有句话,叫逼裂一次,一生逼裂……咱们三个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怎么办?”
“这不正在商量嘛,”小满摸了一把满是胡茬的脸,“我的意思是,直接找天林谈判,识相的就走人。”
“那不好吧?”元庆说,“天林既然去了就不可能随便走,他的脾气我了解,他不怕事儿。”
“都听我一句,”小军将烟头狠狠地戳在桌子上,“咱们都‘抻’起来,不出三个月,他们准出事儿!”
小军说对了,开春以后,千岛之夜真的出了事儿,这件事情就像一根导火索,燃烧过程中有不少人被烫伤、被吓跑、被惊醒,最终引发了一场连环爆炸。这些有大有小,持续了将近两年的爆炸几乎将所有的人都炸蒙了。由这场爆炸开头,几年后元庆再次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