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虽然迟迟未决,但这件事已是迟早的事情。
皇帝提起御笔,一挥而就,只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令华桐没有想到的,他竟然在纸上写了一个“宸”字。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上面,心中似乎有万千思绪,不知道该如何理。
她这会儿更不懂他了,他明明恨极了南宫宸,却在提笔之时,情不自禁地写下他的名字。他们父子之间,到底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他见她想得出神,轻轻把笔一撂,华桐捧了茶上前,他接过去喝了起来。
他又瞧了那字一眼,回头淡淡地说,“朕的儿子,怎么那么不成器。”
华桐此时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写下“宸”字,定不是为了立储的事情,如今口中又说他不成器,只怕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烦心。
她不敢再提及南宫宸,只怕没有没有作用反倒又让皇帝更加心烦。其他皇子年纪尚小,如今立储无非是在南宫延和南宫信之间抉择。
她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陛下您如今怎么会如此消沉。”
他望着她,只有她敢在他面前放肆,他淡淡地说,“老之将至,垂暮之年的人都会伤春悲秋。”
“陛下知道奴婢指的不是此事。”华桐有意瞧了案上的字一眼,“陛下的子嗣中并非个个不成器,为何陛下眼中会如此萧颓。”
他的眼底闪出一道光,静静地照在华桐身上,“那么依你之见又如何?”
华桐从容不迫地说道,“陛下早有圣裁,奴婢又怎敢妄言。”
他冷哼了一声,“你说话什么时候也和朕绕起弯子。”
以前她说话的时候的确很直率,那是因为皇帝宠她,她摸得透他。可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心里早已没有了把握。只怕哪一天自己一句话说错,皇帝便赐下一道白绫。
她淡淡地说,“奴婢虽处深宫,但也听闻三皇子贤德孝顺,文才武略,如此人中龙凤,陛下为何还忧心。”
“贤德孝顺”这四字,皇帝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华桐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兴许是想起他的好罢。
“朕想你有识人之慧,如今却……”他顿了顿,将后半句隐去又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朕之前曾对你旁敲侧击过,可你却从未透露你的心意来,可如今为何替信儿说起了好话?”
立储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因为旁人的一两句话而改变。其实皇帝心中早有了答案,他只是在测试华桐而已。华桐明白他的心思,如今她所做的,不过是为南宫宸求得一线生机。
她缓缓地说道,“以前陛下问奴婢的时候,奴婢尚且不知。奴婢并非为三皇子,只是说出心中所想,想宽慰陛下几句,三皇子如何,陛下心中当比奴婢清楚。”
皇帝不再问她,又转向了那张纸。那个字写得极快,笔锋极为凌厉。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投得极远,缓缓地说道,“小时候,他的背上长了疽疮,痛得几天几夜睡不着,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当时御医用刀尖划开皮肉,一点一点地将脓血挤出来。那刀子割皮是何等的痛苦,他却强忍着不肯掉眼泪。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以后怕是管不了。所以从小,我就对他比对别人更加严苛。只是他这性子,无论我如何磨,他却始终不改。”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华桐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他的背,是那样的孤寂。他这话,说的肯定不是南宫信。还有谁让他如此用心良苦,还有谁让他这样失望至极。
华桐放心不下南宫宸,又偷偷地出宫。和前次相比,他的身子已好了大半。华桐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
他俯下身子正在侍弄那盆蕙兰,深秋时节,叶子早已枯黄。他细心地剪除一些残枝,只是他胡乱裁剪,将那盆蕙兰剪得极为难看。
他并不知道有人来,华桐进了院看见他正专心地剪着枯枝,她就默默地站在远处望着。
他一袭青衫衬得淡雅,身子依旧那样清瘦,一场病下来竟然让他如此。
秋风凉凉拂面,吹得他的衣襟微动,云生急急拿了披风出来,“主子,外面风大。”他刚说完话就怔住,披风悬在空中迟迟没给他披上。
南宫宸望了云生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向了华桐。他们两个就这样默默对望,四下变得静悄悄。阳光笼在他的面庞之上,金光闪耀,再也瞧不出病容。对视片刻之后,他的唇角终于浮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他信步走了去,得意笑着说道,“你的药是神药,我的病都全好了。”
刚说了这句又咳了起来,可他却忍了忍,嘴角浮出一丝尴尬的笑意,“风大刺喉,我真的都好了。”
见他又恢复往日的俊朗的表情,她定定地望着他,却不由地笑出了声。
“两位主子,还是进屋说话吧。”
云生也不好打扰这浓情蜜意,只是怕他身体才刚好些,这下吹了风又反复,那就不得了。
华桐听着云生的话,不由地脸上发烫。她明明只是宫婢,云生却喊自己主子,让她不由地脸红。
南宫宸倒不在意这些,他伸出手等着她,她只好怯怯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握得很紧,好似这一握便再也不愿放开。他手心的温热传到了她的身上,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蓦然悸动,让她不由地面色翻红。
他就这样拉着她,走得极缓极缓。仿佛可以就这样一辈子握着她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望着她,这才瞧见她头发上戴着她生辰自己送他的兰花簪子,在她的乌发之上是那样素净甜美,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
“我既盼你来,又不希望你来。”
他想着她念着她,不知道她在宫里过得如何。但又怕她过来看望自己惹祸上身,既然来了,他也不去想那些无谓的事情,粲然笑道,“这么好的日子,应该喝酒。”
他难得这么高兴,她心中就算有再多的顾忌,也先暂且不理。他又问了一句,“可会喝?”
她笑着点点头,她们蓝海国的女子,虽不能豪饮,却也不像尤国女子这般滴酒不沾,喝一点还是可以的。
云生端上了酒和酒具,早已识相地退到外面。
她接过酒杯,学着他的样子,一口闷了下去。她们以前喝的清酒极淡,没想到这里的酒有点浓烈,呛得她咳嗽了起来。
南宫宸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笑得更开心,“不要学我。”
她望着他,声音是那样的温柔甜腻,眼神柔情流光,直教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她平常不饮酒,自知不胜酒力,默默陪他喝了几口,便不再喝。她虽然心情极好,可神色之中免不了一丝的忧虑。
他也放下酒杯,浅浅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我没事,不要担心。”
她的确担心他的处境,也担心有人对他下毒手。她本不该如此猜疑,但南宫延所做的一桩桩事情,还有皇帝为了帝位密谋的一切,怎么叫她不惧怕。
“我问你一事。”在心里憋了许久,今日来见他,一是为了他的病,而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南宫宸看她顿时神情严肃了起来,紧张地望着她,“你说。”
“大皇子待你如何?”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微微一怔,笑意仍浮在嘴上,“你在担心什么?”
“认真回答我?”
她的眼底是那样的哀切,似乎她所有的恐惧担忧都与南宫延有关。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但仍旧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哥待我极好。”
南宫延虽是长兄,但从小到大,他是受南宫宸欺负最多的那一个。他向来有长兄的风范,处处让着他,有好吃好玩的也都给他。
他处事虽激进,但待人宽厚,小简也是多亏了他才保住了性命。而他被囚禁的这些日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偷偷地过来探望。
他向来心实,别人待他好的他会记一辈子。
“这件旧案,你是如何得知,你就没想过,是别人有意为之吗?”
南宫信从未这样想过,那时淑妃刚过世不久,他只是在南宫信的府中偶然遇见郭子誉,才知道的真相。这件事怎么算,也算不到南宫延的身上。
见他丝毫不信,华桐继续说,“那****来探望你,在府前遇见了他。回宫之后,他刚从大殿出来,那个时候,陛下就暗示我不可再来,你说这是巧合吗?”
南宫宸细思,那****病得发昏,根本就不知道南宫延来看过他。华桐看他的时候,他仍觉得像做梦。但如果因此就怀疑南宫延,那他未免太过小人之心。大哥平常是如何待他的,他心里最清楚,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华桐说的这些他统统不信,她迟迟没说芙蓉黄子软糕的事情,只是怕南宫宸难过。可如今他什么都不信,她只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说与他知。
听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不由一惊,大哥在他心中的为人如何,他一向清楚。可事情的种种不善行径,都指向了他。
华桐又继续说道,“我并不是离间你们兄弟之情,我只是想让你清楚,多一点防备的心理。当今陛下,为了夺得皇位过去的种种,而他夺的,就是他兄长的位置。”
华桐一句话如同点醒梦中人,她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为皇位争权夺利不择手段,他的父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的心底生出一丝寒意,嘴上依旧说,“可是大哥他不会这样对我。”
“凡是对皇位有威胁的人,都可能被构陷。你如今落得如此,难道仅仅只是出言不逊吗?”
他经常出言不逊,又何止这一次。父皇盛怒,也是因为自己拨动了他当年埋在心里的那根刺。他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恨,那种眼神他从未见过。
他的话威胁了他的地位,所以他才如此忌惮。
华桐走了之后,南宫宸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想起春猎之时,沈定故意退让之举,当时他也曾想过是有意让给大哥,但那时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想到的人是三哥。
他微微蹙眉,他本想回来之后向沈定问清楚,可当时恰逢淑妃薨逝,拔营回来途中,沈定又被谴往漠北平流寇,他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如今他的思绪翻涌,而唯一能给他答案的沈定又远在漠北,他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