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瘦削的风化山壁间,上百车架数百马匹组成的商队好似一条长蛇,正沿着大地的食道向前蠕动。
午后时间,金色的日头被下面的戈壁晕染,在洒下的阳光里混入了昏黄;长风过处,砂砾被纷扬拉起,在空中散成了一片氤氲,好似黯淡碳火上飘飞的热气残灰。
此处是无生沙海正中的区域,离赤沙城还有一百五十里。这点路程若是让风云游全速奔驰,恐怕只需一个小时,但配上了大量货物后,却至少还要消耗三天。
不过,相比来时的无聊与紧张,此时满载而归的李家商队从头到尾充满了喜气。
“老朽素闻风少侠乃是盖压赤沙的武道骄子,没想到在商业谈判上也炉火纯青,真是后生可畏!”
商队的前头,大管事李良吉骑着一匹温驯的母马,与狂沙门几人聊得热络。
“此次我李家多得了两成的货源,算上原本可能的让利,正负一合足有四成之多,至少能够为我们李家带来过五千两的净利润,这都是拜风少侠所赐。思邈能得少侠为友,当真是一大幸事。”
可惜舒翰此次前来,只带了一百二十车的药材,这十三成最后转为了十二成。
作为李思邈的族叔,他原本对侄子的同辈还颇有矜持疏远,但在见识到风云游在互市时体现出来的威势与气度后,终于还是被少年折服。
作为商场中磨练出来的人精,他当然知道在与胡人起冲突之后,狂沙门的薛赤与程力夫两位入室弟子甘愿为风云游倚作后盾而不抢风头,意味着什么。
“大管事谬赞,我不通交易,对博弈谈判也毫无研究。只是不忿那胡人嚣张跋扈,故而宁愿一拍两散也不愿让他得逞罢了。”
风云游自谦道。
“所谓谈判,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双方需求对方的紧迫性强弱,我们这些商贾子弟就是要通过各种手段把握到对方的底线,同时掩盖己方的虚实,以获得最大的利益。
而风少侠此前无欲则刚的气势,以及对胡人实际上压根承担不了交易破裂后果的洞悉,正是把握到了其中要旨。”
李管事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还瞟了边上的李思邈一眼,显然是希望自家大公子也能从中学习,有所进益。
“李管事,风师弟此次虽然将那舒翰吃得死死的,但今秋想必他们就不会再与贵家合作,您对此可有打算?”
狂沙门诸位师兄弟中,程力夫可谓是行事最为周全之人,平时凡有作为,必先考虑后果——他有此问,也是担心师弟损了门中多番磋商争取才得到的单子。
需知李家今次互市的护卫费用可是三千两;再加之互市乃一年两次,对于狂沙门也是非常重要的金源。
“程少侠不必担心,我之前已经遣手下人先行回去通报,或许我们还没回到赤沙城,家中去联络草原上其他潜在合作方的信使就已经出发了。”
李管事抚着颌下长须自得地说道——为了利润,资本家们的反应速度从不需要外人担心。
闲聊之中,日头渐偏,将山脊的阴影拉长,笼罩了其下的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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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峻的山头,近两百位衣衫肮脏面色阴沉的汉子正倚靠石壁坐着。滴水成冰的温度下,呼啸的罡风无遮无掩地卷过他们褴褛的衣袍,却无人因寒冷露出瑟缩的模样。
这群凶人的正中,有一位穿着石青色整洁长衫的白面男子,他长着一对吊眼,面颊上有刀刻般的法令纹,下巴处留着稀疏凌乱的胡子,半长不长的无法聚成绺子。
正是集恶榜上列名二百一十七位的定州大枭胡须儿。
大梁崇尚武道,于审美上也推崇阳刚远多于阴柔,故而男子蓄须乃是常态;若能保养得一尺美髯,在颜值外形上就属极大的加分。而胡须儿天生面色惨白胡子参差,加之从不修剪,刚入黑道时常常被人以此耻笑,“胡须儿”这个贬义外号就被传扬开来。
不过,随着嘲笑过他胡须的道上客一个个魂归天外,以往的贱绰反而成为了他威震江湖的诨名,至于胡须儿原本叫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相比周围或魁梧或强壮的莽汉,胡须儿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但是这些手染鲜血身背命案的恶客们在他面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乖巧的好似孩童。
“老大,人来了!”
众人头顶的嶙峋峭壁间,有一人一边灵巧地奔行而下,一边轻声喊道。
无生沙海中的山岩多有风化,踏脚其上极易碎裂,若是一个不小心,就有滚落山壁的危险。此人能够在陡峭的石壁上如岩羊般窜跃,可见轻功上有相当的业艺。
“裘德,可别看错了。”
胡须儿头也不抬,只顾着摩挲着手里满是缺口的锈蚀长剑。
“老大,是李家的商队进谷了,那大旗上偌大一个李字,小弟绝无可能看错。”
来人长得尖吻鼠目,背后背着一对狭长双刀,在胡须儿面前利落地单膝跪下,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
胡须儿点了点头,用右手在横于膝上的剑身上摩擦,白玉似的指腹好似矬子,刮擦下了片片锈渍。
铮。
锈迹未尽,反而是参差不平的剑刃吃不住力,被挫下了一块。
“你提着的这把刀如何?”
胡须儿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挑着一对吊眼朝身侧的一位身高两米的纹身壮汉问道。
这人手中持着一把宽刃厚脊的钢刀;这刀子两面开刃,一侧还有凌厉的锯齿,刀身上赭红色的也不知是干涸的血迹还是铁锈。
“小的这刀,乃,乃是小镇上铁匠打的凡品,不值老大一哂……”
只见此人被他一瞅一问,好似家猫遇到了老虎,话都说不囫囵。
胡须儿闻言面上毫无反应,朝汉子一伸手,就径直把他的刀子取了过来。
不过是一句对白一个动作,这条身负十数条人命的恶汉好似散了三魂七魄,连身子都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叮当。
却是胡须儿把自己缺刃的长剑扔在他的面前。
“这把剑你拿着用。”
过了片刻,脸上煞白的汉子见胡须儿好似真的只是和他换把兵器,唇上才终于回复了些血色——至于那把花了几十两银打得兵刃,他哪里还敢要回。
“准备吧。”
见到手下被吓得呼吸凌乱,胡须儿既无嗤笑,也没有愤怒,只是平淡地起身。
无生沙盗之中,哪怕是最弱小的人也堪称视人命如土石,几乎没有胆小怕死之辈。然而即便他们不怕死,竟也会被胡须儿的喜怒无常与随性杀人吓得面无人色。
面对胡须儿,这些平民面前血气一涌血溅三步的强者,却也变作了软弱的羔羊。
对于有灵智者,未知,而非死亡与痛苦,才是恐惧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