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溪云眼睁睁瞧着那一点银光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江溪云:“……”
不生气不生气,生气自己伤身体。
她缓缓抬头,这回是实打实地瞧见,一个龙脑袋从浮云间冒出来,正直直看着她。
许是看见江溪云也看向了自己,那小龙从云间钻出来,慢慢来到了江溪云面前。这回她可算是看清楚了,青灰色的龙鳞,玉色的龙角,细长的龙须,还有一双金色的,巨大的兽瞳。青龙仰头,呼吸间喷出一股热浪来,灼得江溪云心尖直颤。
没了太阳雨,纵有数朵绽放的银扇花,也结不出一粒银扇石。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若这青龙不愿意,太阳雨也下不下来。一旦错过了今日,不知何时又能再等来一场太阳雨。江溪云斟酌再三,最终抿了抿唇,开口道:“请问你能继续布雨吗?”
青龙微微愣神,往后缩了缩脑袋,爆出一团青烟后化作了一个眉眼俊郎的男子。他往前走了两步,皱起眉头,像是在确定江溪云的身份:“你是谁?”
江溪云道:“云生桃,桃花主江溪云。”
青龙明显有一瞬间的震惊,他瞳仁微缩,张了张口,进而展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一双丹凤眼定定瞧着她,半晌才道:“原来是你。”继而收了笑,又道:“风满楼,南海龙王六子。”
江溪云半晌反应过来这是青龙在自报家门,她了然,“风满楼,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又如何?终归不是我的。”风满楼又笑开,带了一分懒意,江溪云听得糊里糊涂,却也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任何怨怼。她听不明白,也不好开口问,就见风满楼侧过身子,越过她的肩膀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想要银扇石?”
“嗯。”江溪云点头,“得到银扇石的办法只有这么一种,太阳雨实属难得,今日能等到,全然是幸运。若不然,我也不会麻烦你继续布雨。”
“好说。”风满楼眯了眯眼,“前几日自己布雨留下的银扇石余量还多,你要多少,我送你便是。”
如此一来也不用麻烦风满楼现身布雨,倒是一个好主意。江溪云心里做了思量,于是开口,“三粒即可。”
“可。”风满楼应下来,伸手去掏自己贴身的荷包。江溪云站在一旁,自知不该多余看他,敛眉瞧着百灵潭雨后的风景。百灵潭里生着芙蕖,碧玉般的叶片上残留着不少雨露,日光一照,便像一个个微缩的颠倒的光影世界。江溪云瞧着微风里雨露从叶片上滚落,一粒,两粒,三粒……数到第五粒时,她听到身边风满楼轻咳,声音略显尴尬:“咳……今日银扇石并不备在身上,我还是去替你布雨吧。”
言毕,也不给江溪云说话的时间,脚尖点地瞬息间便重新化作一条青龙,翻进了天穹间。江溪云愣愣地瞧着他跑得飞快的背影,忍不住笑出来,弯着眉眼道:“不用太久,有三粒就够了。谢谢你。”
云间传来龙吟声,江溪云知道风满楼听到了。太阳雨重新落下来,雨势比方才大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将地面的土壤浸了个透湿。等了半个时辰后,江溪云捏了一个避雨诀钻进雨里,看着银光陆续从草丛里面钻出来,心中欢喜,很快便找齐了三粒银扇石。此时雨适时停了,风满楼从云间钻出来,还是一副青龙的模样,游过来缠在江溪云身边,瞧着她手中三粒小小的半透明的石头,奇道:“你找银扇石做什么?据我所知,银扇石只被作炼丹之用,你既是云生桃,又不炼丹,拿它来,送人吗?”
江溪云晃了晃手中石头,睨了风满楼一眼:“你身为男儿自然不知,银扇石作雕花一用,镌刻出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好看,光一照,亮晶晶的,是多少姑娘都喜欢的东西。用它刻的物件嵌在簪子上,发钗上,玉冠上,哪怕只是坠在流苏尾巴上,也是极好看的。下月紫络大婚,我想帮她打一支步摇,用得着这银扇石。”
风满楼变回人形,领着江溪云去一处小亭子坐下,“下月紫络大婚?同谁的婚事?”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江溪云讶然,“天帝为紫络同司重订了婚,就为这点事,九重天的女神仙们前前后后闹了半年,搞出了天大的动静。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风满楼拧眉仔细想了一阵,江溪云坐在一边,静静瞧着他。却听他突然问,“什么时候的事?”
“还能是什么时候?五十年前啊。”江溪云也微微蹙了眉,“五十年前的婚约,因为女神仙们不情不愿不甘心,加之紫络也不是很情愿,一拖便拖了五十载。若不是几日前司重立了战功,天帝等不到他自己定下婚期,做主为二人择了吉日,我看这婚事怕是还要拖延。”
风满楼眉头舒展开来,了然道:“若是五十年前的事,我还当真不知晓。我沉睡千载,几日前方苏醒,对于这世间万物一概不知,连能力都没能觉醒几分,如今甚至只会布个太阳雨,丢人啊。”
虽是听他这般说,江溪云却从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羞赫之意,显然他并未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当真是洒脱。不过他的话也勾起了江溪云的好奇,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不是说你乃南海龙王第六子?怎会沉睡千年呢?”
“千年前我诞生于南海深处,方为龙蛋却灵识已具,听得到周遭的一切虚化实体的声响。五月后我破壳而出,彼时尚是三寸小龙,三日后却长成为现在这副模样。”风满楼倒是无所顾忌,张口便将自己的家底抖落了个干净:“我父王母后惊异非常,倒也不将我视为异类,如此过了三年,我七弟降生,我便突然沉睡于南海尽头寒水关,冰封在了一具水晶棺材里。千年来连父王母后都找不到我去了哪儿,直到八日前,南海异动,晶棺破裂,我从沉睡中苏醒,这才又见了这世间一面。”
听了风满楼故事的江溪云着实惊讶,“你这沉睡来的颇为蹊跷,你可知道原因?”
“我也觉得我沉睡得蹊跷,更过分者别人沉睡后苏醒功力大涨,我苏醒过来却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风满楼眸光黯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司重是何人,竟能在九重天如此受欢迎,惹得一众女神仙为他争风吃醋?”
江溪云抬手给二人化了两杯桃花茶,又捧起自己的紫砂盏,吹开桃花瓣浅浅抿了一口方道:“司重乃天帝座下的四方水君,又为神军五大将领之一,因着面容俊郎、战功显赫,被女神仙们封了个‘玉面阎神’的称呼。用那些姑娘的话来说,他便是个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姑娘们喜欢的不得了。他一大婚,便意味着很多姑娘没了机会,绝大多数有地位封号的女神仙也绝不会自降身价去做妾,更何况司重发过誓,这辈子只娶一位王妃。”
“倒是个痴情种。”风满楼感叹。
江溪云瞧着他的脸,突觉风满楼的眉眼轮廓也极其俊郎,与司重相比不分上下,于是奇道:“你这般关心他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跟他比美?”
风满楼一噎,“我只是觉着他的名字有点像我一位故人的名字,觉得熟悉,顺口问问罢了。”言罢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长得很好看吗?”
“十分好看。”江溪云点头,她确实觉得风满楼长得十分好看,身为龙却偏生了一双丹凤眼,弦月眉高鼻梁,轮廓分明,生得妥妥是一副招姑娘们喜爱的俊朗模样。她心中疯狂赞叹了一番,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揉了揉眉心,道:“不过说起你,出生三年便陷入沉睡,若说这故人确有其人,那你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点。”
风满楼捏捏额角,笑道:“就说是熟悉,但具体是不是因为故人的名字,我也记不大清了。至于确切之事,我也不好讲。”他话锋一转,“紫络的婚礼你要去吗?”
“嗯?”江溪云愣了一瞬,“我肯定要去的。”
却见风满楼突然扭捏,拿眼睛朝江溪云瞟一眼,再瞟一眼。江溪云呼吸一滞,就在她即将起鸡皮疙瘩时风满楼终于开口,“那你能带我去吗?”
江溪云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偃旗息鼓。她沉默,又看了风满楼半晌,在确定他确实不是开玩笑之后,张了张嘴,道:“你是否收到了邀请函?”
风满楼看着江溪云,老老实实摇头:“未曾。”
“嗯……”江溪云继续沉默,老实说,于情于理,她都没法答应这件事,至少现在她不能答应。风满楼既然为南海龙王第六子,若受龙王喜爱,这种场合龙王必定会带他去,一说是见见好友,二来是培养为人。若父兄不带,则有亲友,若关系上佳,也会一同前往。退一万步讲,就算风满楼没有邀请函,不受父兄喜爱,没有好友相伴,那也绝不该是现在的江溪云带他赴宴,二者素不相识,无祖辈之交,更无人情拖欠,除了……今日布的这场雨。
说起来江溪云微微蹙眉,若是因为这件事,便带他去紫络的婚礼,且不说他会不会捣乱,便是他这号人,怕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思及此,江溪云换了个说法,“你且先回去呆几日,等到大婚,若南海龙王真不带你去,我再带你赴宴,也不迟。”
风满楼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江溪云弯了弯眉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穹,见天色见晚,若再拖晚些,回去怕是又要耽搁些时日才能着手制作步摇,便礼貌性点了点头道:“如今天色已晚,仙友不妨先回去歇息些时日,也好好熟悉一下你这千年未见的世间。”
夏夜微凉,有香风掠过,吹起了风满楼垂在胸口的一缕碎发。他低眉,一团青烟乍现,散去后青龙又重新出现在江溪云面前。江溪云瞧着眼前一只兽瞳便有自己两个头一般大的青龙,突觉好奇,遂恶向胆边生,伸手摸了摸飘摇的龙须。风满楼的眼神闪了闪,便听着江溪云又道:“切记,莫要去第九重天。那里是凡世间的禁忌之地,是天帝也不能踏足的地方。我想你大概是不清楚这些的,所以先讲一声,你该知道轻重,别因为对世间的不甚了解便葬送了自己。”
风满楼被江溪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微微一滞,再回神时,龙须上的暖意已经散去。那触感有些熟悉,他抬眼看去,瞧着江溪云撤了手,朝他微微一笑,单手捏诀,瞬息间离开了原地。
他定定地瞧着刚才江溪云站着的地方,瞳孔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影子。
愣神间,他恍惚想起了很多沉睡之前的事情。
这世上,到底还是有可以抓住的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