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我们要赏析的这篇文章,来自民国女作家陆明姣……”穿着长衫又带着帽子,更要紧的是那长衫又剪了袖口,整个学校里也找不出比这人穿着更奇怪的了。他抬了抬帽檐,能隐约瞧见只稀疏的几根毛发。
老头儿眯着眼瞧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清了嗓子,“谁来介绍一下陆明姣?”
灼热耀眼得晃人心神,晕染开一圈圈光晕,像是早晨来学校前用刷子在脸上悄悄铺了层腮红一样——这是那三个字不痛不痒闯进秦观耳里时她的感觉。
老头儿的课一向闲散,底下也没人爱搭理他,秦观也是。
头发分叉又多了不少,是该修修了。
她略侧了身,从挂在左侧的包里摸出一把剪刀,抬起眼睛觑了觑老头,将剪刀藏在袖子里忙不迭地放到桌面上去。
“秦观——”老头摇头晃脑着摇了摇手里的书,拖长了语调看着她。
“怦怦怦。”秦观胸口的衣服在那刻都像是攥紧了似的,她将剪刀往书底下一塞,讪讪站起身。
老头没瞧她,背过身去摆弄着电脑屏幕,“你来介绍一下。”老头自己就像他穿着的这身长衫,迂腐刻板又诙谐异常。
“王汝昌在《民国名人传记》中写到:陆明姣之后,才女无出其左右者。”
第二章
“庭树不知人去尽,秋春还放旧时华。多情唯有池中鲤,犹为离人护落花。”又黑又扁的老唱片顺着钟的方向一同转着,若能再宽些,它便像是个摆在精品店里展览的碗具了。面上一层阴郁,因着上头的水莲花喇叭笼罩着。可这又不像水莲花——那是极像朵金色大丽花的。
如绰掀了帘子进去,那珠帘碰撞际叮铃铃作响,煞是好听。她将透着粉的小嘴儿一抿,却是隐匿在黯色里,盯着那大喇叭躲不开眼睛,“这欧美来的留声机果然新奇呢,如今可算是把小姐唱的曲儿也存着了。”
留声机搁在屋角上,如绰也站在不见光的地方。她那双眼睛却到底是有神的,大丽花的大喇叭遮不住人眼里的光,她只明晃晃地望着窗子的位置。
浮光勾勒了女人玲珑的身姿,映在如绰眼里。
窗子外养了不少的梧桐,便成了一片阴翳。金乌悬空,挤成如针如线的散光,穿过缝隙,化为跳动的金色光点,攀上女人秀美高挺的鼻尖。
女人回过头,柔和的光色将她的曲线描摹得也熠熠生辉,一双杏眼脉脉含情,像是会说话的模样。她迈了两步到镜前,侧过身转了个圈:包边的立领半掩着纤细白皙的脖颈,袖口锁着精细的金边,大腿两侧悄然开叉,丝丝入扣地透着风情。
可这道风景是即便从心底也足以窥探到的瑰丽与烂漫——绝不烂俗的。
一九二零年的北平城,是属于陆明姣的繁华。
丽都舞厅内,身着旗袍的窈窕少女腰肢轻动,轻而易举地点燃了整个舞池的欢闹气氛,并随之引来四面八方的侧目。
“中间这个跳舞的女孩子是谁?”围看的人当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着询问起来。
“你竟然不晓得她?”旁边有人听了这话诧异着瞧过去,他目光几欲要黏在跳舞的女孩身上,“南唐北陆的陆明姣啊。”
“陆明姣?就是那位陆府的千金吗?”方才问话那人听了忙将眉眼都往上提了,略张大了口像是不可思议地惊呼。
生于一九零三的陆明姣,祖籍江苏常州,生于上海,长于北平。父亲陆安是晚清举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
明姣二字,其签语有旭日升天,鸾凤相会,名闻天下,隆昌至极之意。正映照着,彼时陆明姣才情卓绝名冠京华的风华。
边儿上设了雅座,供几个洋人抽支大烟的功夫时歇脚的地儿。吞云吐雾间,瞧见几个小孩儿举了气球奔过,为首的洋人煞有其事地瞅瞅自己的卷烟,用一口不算流利的中文招呼了个小孩:“嘿,快过来。”
第三章
“蹬蹬蹬。”两条腿往前蹬着跑过去,扬起小脸儿将目光扒在那洋人脸上。
洋人学那小孩咧开嘴笑笑,手里的卷烟便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小孩手里高举着的气球。
“嘣!”
“哇哇哇——”
洋人捏了把手里的卷烟,顺着手——手也顺着心,便将烟头丢进了酒里,他发笑,“你们中国孩子就是胆小。”
彼时,国家飘零无依,洋人在中国的国土上肆虐已属常事。纵有几个有心之士见此忿忿不平,却到底也是不敢真得罪了那洋人去的。
“这位先生,能向你借一根烟吗?”舞池中央的女孩子迈着步靠过去,端的是矜贵又温雅的姿态如是问道。那时,她逆着光斑,影影绰绰得不真实了。
洋人神态一怔,很快便从笔挺干净的西装内拿出了香烟盒来,两只手指摩挲着将香烟盖打开送到她眼前去。洋人向她鞠了个躬,灼热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盘旋在陆明姣脸上,“这位美丽的小姐,从你在舞池里跳舞到时候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你的交谊舞跳得是如此美妙,我何其有幸能为你送上一支烟。”
“谢谢。”陆明姣泛着粉的两颊往上提了提,玫瑰在晨光微熹之际初绽也应当是这种感觉。她两手夹着吕宋烟,动作有种很浑然天成的熟稔,她将眼神儿拴在洋人身上,“先生,我能再借根火吗?”
“sure”洋人的英文腔调向来是要饱满的,他也分明是会说中国话的。他那小胡子随着上下两唇的蠕动显得更繁盛茂密了。要知道,中国女人是喜欢带毛的物件的。
至少洋人们心里头是这样以为的。
“叮当。”洋人以掌围城,那像是有火光要蹿上他的胡子似的。洋人背向立着,宽肩挡了一众景久而久之他的身影也模糊了,但瞧陆明姣两片姣唇间隐约含了朵蓝色鸢尾花。亦有一霎时,跳动着些许明黄的灼热的光。
浓咖啡与坚果的味道冲淡了从嗓子眼儿要冒出的瘙痒感,很快又便有整个人浸透在泥地里的感觉。那听上去是有些难受着的,却不妨碍了卷烟在空气里缓缓糜烂着。
陆明姣口中呼出的热气与之碰撞交融,将她的面孔也渲染得不真实了。
当那双镶嵌了珍珠的高跟鞋叫一位面容姣好的东方女人踩着到自己眼前时,洋小孩仰起头,“噼啪——”
气球破了。
哭声再次引来了舞池内所有人的侧目,陆明姣瞧那洋人,“先生,你们外国孩子的胆子也不比中国孩子大。”
糜烂的香膏是覆盖不了馥郁芳香的,北平城的风霜雪雨亦掩不住陆明姣眼里跳动的光。
第四章
西装革履的男人领着抬货的小厮下了堂,后头余个头戴大红花的女人捶胸顿足地造作姿态,面孔上涂脂抹粉的花俏与她那扭动的高臀相得益彰。
那女人忙扭着跟过去,须臾她便被挤出这四方的框框了。
如绰将窗子收拢回来,望了眼安然作画的女子,“本月这已是本月底三个来提亲的了,小姐有没有哪个瞧上眼的?”
陆明姣不应声,点了最后一朵梅花,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嗔怪似的与她递了个眼儿,“胡说些什么,我才多大。”她稍一顿,移步换了景色到窗子前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地又添一句:“我还想在圣心学堂多读几年书呢。”
透亮的窗似乎也将人的模样雕刻清楚,隽永留长。偶有几阵风飘拂过绿林,摩挲际碰撞出些许响声。
水珠攀附上前额,泛着些许粉,秦观肆手拂开额上的薄汗,抄了桌上的语文课本来回扇。目光触及老头儿,秦观心里一虚,手下一抖便默默然放下了课本。
“一九二零年,陆明姣年仅十七岁,已成北平城最绚丽的风景。两年后,她从圣心学堂完成学业,被北洋政府外交总长聘为外交翻译,逐渐名闻北平城社交界。同年,她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绮梦摇》,使之在北京文坛一枪打响,崭露头角。
也是在那一年,陆明姣遇上了容鹤辞——她这一辈子的劫。”
花红柳绿似的光辉映交错,黑点一样的人儿叫缀在中间,那模样是极像着一碗鱼肉与素菜搭配均匀的米饭上粘了只苍蝇的。
这光太乏人了。
容鹤辞这样想。
一双擦得蹭亮的皮鞋蹬着走过,原就黑的色调上镀了层暗色,却也可见两色之差,只安然隐匿在暗处了。这是他为自己寻的地儿,安静又舒适,不必应和这场北平城的交际盛宴。
墙角累了盏老式的电灯,上头顶了个墨绿的罩儿,周身萦绕着的绿色光晕逐渐柔化开这一片的光色。墨绿的光自下而上,几度攀缘着覆上男人的脖颈,且又有一层脂粉似的蹭在他的下颌。
“鹤辞。”醇厚有力的呼声自头顶而来,容鹤辞抬头,在面上迎了笑,起身应和,“顾部长。”
“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顾昀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他吐字腔圆,一贯持重的语调里掺了一星半点的笑意。他在容鹤辞肩头轻拍了拍,手指凌空虚点,语带责备,“咱们说好的,私下里就不要叫部长了。你小子留学这几年,跟舅舅我是越来越生分了。”
容鹤辞轻笑,正欲再辩上一句时,舞池内声音夺了人的耳目去。
“这位小姐,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大腹便便的男人横在舞池中央,那硕大的,摇摇欲坠的,或许,应该是白花花像银元一样的皮肉挂在肚子下,带着些莫名的挑逗和暧昧,肆无忌惮地摇摆。
鼻梁上煞有其事地架了一副西洋来的眼镜,小圆似的眼珠子框在大圆的镜片里头。他咧开嘴,嘴角若有似无抽动着。若将他那眼镜放在牙前一瞧,中午吃的饭粒子可还清楚明白卡在门牙里呢。
牙上是裹了层蛋液——这牙是不必叫人凑上去仔细闻便能嗅到恶臭的,黄得作恶人。
被拦了路的女孩子抿紧了唇,上牙将下唇包进去,唇上忽而一润,一股子酸而腥的味儿便自舌尖遍布她的口腔。
碧色的旗袍将她的身材勾勒匀称曼妙,肩头处绣的青莲在舞池中央鱼龙混杂的颜色中分外鲜明而又格格不入。
男人的脸上添着一道红痕,他好像不知何时偷走了女眷们脸上扫的腮红。
女孩子挪着高跟往后站了些,对面炽热的目光在她胸前的沟壑上不断流连,她在胳膊上使了使劲儿,两臂极不自然地遮在胸前。她将自己那双柔得几欲掐出水的眼儿挪开,“先生,你喝多了,快到后面醒醒酒吧。”
眼瞧那双漆皮高跟鞋要从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溜走,男人将白肚皮一顶。女孩子心弦一颤,脚腕处只听“咔嚓”一声,一道玲珑的弧线凌空划过。
那男人两颊上的肉往上挤成坨,他腾出胳膊,似有若无的,似乎已觉暖玉生香,美人在怀。
第五章
“噔噔噔——”嵌着珍珠的高跟鞋横插在二人之间,纤细白皙如凝脂的手搭扶住那女子。
“小姐,你的高跟鞋真漂亮。不过,似乎跟太高了些,要小心。”茶盏盛满了水,用竹筷子在盏边敲打。偶有些许茶水溅出,滴落在女子的手上,映出一片粉红——陆明姣的声儿自就是这样的感觉,清泠空灵又纯澈干净,就像她的眼睛一样。
女孩子心神微漾,稍错愕地应她:“是……谢谢。”
陆明姣错过头,目光在人群中探觅,温声提醒:“小姐,那边你的未婚夫好像在找你。快些过去吧,别让他着急。”
女孩子两弯柳眉轻蹙,抬起她那秋波似的眸,而陆明姣眼底闪烁的熠熠星光,散开了洒落在四方。
女孩子心里了然,原柔软低微的声音此刻却听出些坚挺的味儿来:“谢谢。”
这事儿应当算了了,陆明姣是这样想的。她今晚穿了件白色裙子,纯白永远可以成为舞会的主调。蕾丝花边围绕了手腕一周,将她的手大半隐在里头。自腰际而下,晶莹的、却又不刺目的,是珍珠成串坠在那儿,与她的耳环相得益彰。
额前几缕碎发卷成一个小弧度,平添几分清新俏皮。
比起旗袍,陆明姣穿洋装更好看。
“这是陆家的女儿?”这不算询问,更像确认。
顾昀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一同将目光投去。他啧了声,摇头感慨:“陆定的面孔,一点也不聪明,可是他的女儿陆明姣却那样漂亮、聪明。”
红绿相间的光束打在舞池中央,竟连地上伏着的尘埃也镀金镀银似的摄人心魂了。
陆明姣转过身,长而卷的头发随之舞动,似乎也能蹭出香味来。她瞧那男人,神色诧异,“喔,先生,真是失礼了。这里光线太暗,我刚才没有瞧清你。你还好吗,需要我让人送你去醒醒酒吗?”
原本到了嘴边的猎物被旁人横刀夺去,没有哪个猎手是不生气的。但若是出现了一只比之更为珍贵肥硕的猎物,自然也就能弥补前者的遗憾与愤懑了。
男人身形摇晃着,抬手捂着脑袋,那模样确实是极不清醒的。若因着酒精麻痹了神经做出些出格的勾当,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了。
“陆明姣小姐。”不轻不重的,但也绝能乘风,不偏不倚,稳稳落在那男人的耳边。容鹤辞站到那男人跟前,隔开了二人的交际。他微低了些身子,轻缓缓向陆明姣伸出手去,“陆小姐,我能有幸与你跳支舞吗?”
“陆明姣小姐狡黠灵动,但也要顾及自身。”容鹤辞一手虚搭在陆明姣腰间,另一手与之十指相扣,他掌心不知何时便不自觉有些湿润。
轻缓悠扬的曲调漂浮在舞池中央,每一个音符都能请托在掌心之中。容鹤辞的步履,是与这曲调安然相合的。
北平城的陆明姣,她爱十里洋场的繁华,爱月下绽放的芙蓉,也爱千家朦胧的夜色,却忍不住年久失修的温柔。
第六章
容鹤辞的五指只虚插在陆明姣的五指间,指尖微抬着,那是蝴蝶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玫瑰。陆明姣手指往里扣了扣,他指缝里的温热蔓延至她掌心,神经末梢也攀上一股子说不出的酥麻感。
高跟鞋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奏出清脆的乐曲,陆明姣推动着容鹤辞,步伐越发轻快灵动。
“先生,跳舞就要这样轻快才有意思。”容鹤辞的指尖拂过陆明姣的指缝,有些微凉。陆明姣轻挑起唇,水光潋滟的唇像被水洗过似的润泽。她抬起眼,眼角微微向上挑,仔细瞧了容鹤辞。
曲毕,陆明姣转身际,迎面逢上顾昀。
顾昀的眼色自容鹤辞往陆明姣身上流连,攀扯出个笑意来赞她:“我们明姣,果然不愧是‘校园皇后’啊。”
陆明姣从前在圣心学堂上学,彼时即使在一众出色优雅的小姐中,她陆明姣永远活在旁人炙热的赞美里。“校园皇后”便是她学校舞会中得来的称呼。
这样的赞美太过惺忪平常了。
至少对于陆明姣而言是这样的。
她将唇轻抿了抿往上抬,两颊一挤,梨涡小陷,只低眉应和:“您谬赞了。”
容鹤辞从后面跟着凑来,顾昀拉过他的胳膊,二人并肩站到陆明姣对面去,“明姣,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外甥容鹤辞。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如果有什么翻译的问题,兴许你们可以一起探讨。”
陆明姣微微颔首,算是正式打过照面。厅内的灯光似乎也随舞池的寂静而逐渐柔和,陆明姣依然笑着,只不再那般张扬明艳了。她低下眼,竟颇有种岁月静好的味道,“刚才,容先生替我解围,我还没谢谢你呢。”
陆明姣背光而立,如墨如瀑的黑色卷发此刻在光打之下像用画笔蘸取黄色颜料涂抹了头顶一片似的。她低着头,残光蹭在下颌一圈,将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挺巧的鼻尖镶了金镀了银,是有星光般的晶亮。
周围不时有目光探来,或好奇、或鄙夷,疑惑艳羡。
“我想,任何一个还算得体些的男士,都不会让一个女士遭受到这样的无礼。”容鹤辞高出陆明姣许多,他一腿在前,另一腿便隐在阴影里,稍向下蹲了些,令自己与陆明姣平视。
陆明姣是欣赏容鹤辞的,但却不喜欢与他谈话的感觉。因为——
太过无趣。
“您好,您是陆小姐吗?”真是太合适的时机了,那个角落里的小门洞,那个黑得、阴暗得几乎不能进入人眼里的门洞里跑出个小厮来,哈着腰小跑到他们跟前。
陆明姣轻挑了挑长眉,喝水时怕被烫着只敢轻嘬一口地点了头,便见那小厮觑对面二人一眼。他身子向陆明姣那儿倾了倾,却也不敢太过靠近。倒也不知是在她耳旁嚼了些什么话来。
陆明姣将珍珠手包递给那小厮,向对面二人致了歉意,“二位,家里有些事情要忙,我先失陪了,你们玩得尽兴。”
第七章
目送白色的倩影渐行渐远,直至从圆门下逃离自己的视线。顾昀扭过头瞥了眼容鹤辞,扬扬下巴询问:“怎么样?”
容鹤辞颇有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转过身,回归到了原先的那一片令他舒适的阴翳里。闭上眼时,便觉得更困倦了。如此,声儿听着便也觉懒散:“舅舅,您这红线签得太硬。陆小姐忽然走了,我寻思或许就是寻个由头好早点开溜吧?”
容鹤辞那话只说对了一半,陆明姣属实不愿与他们再多做周旋,却也只因容鹤辞说话举止过于拘谨持重,而不如她一般的“活泼”。
小厮来报时,说是她府上来了客人。如今叫容鹤辞白白扣了顶帽子,陆明姣心里可是要委屈得很。
晚间这风虽不大,刺在肌肤上却有叫人身子抖上一抖的本事。如绰守在外头,抱着臂直打哆嗦。她蜷缩着身儿挤在个旮旯里头,两眼皮正冲锋陷阵呢。
她身子微往前倾,脑袋便也一前一后地来回晃动,时不时猛的有往下掉的趋势。
陆明姣无声喟叹,抬手挡在如绰的额前。那冰凉的触感攀上如绰的前额,叫他冷得身子立即跳了起来。俩眼皮终于舍得分开,但她眼睛上像是有千斤重似的,抬眼便觉疲累。如绰揉了揉眼,嘟囔着:“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话听着还像是不满哩。
陆明姣没应声瞅她怀里一团,轻挑了挑眉。
一层灰色的轻纱覆在如绰眼前,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她的杏眼微眯着,抬头瞧陆明姣,不明所以的模样。
陆明姣动了动嘴,口腔内深吸入一口气,不再言语,只从她怀中将那披风夺去。
如绰见她走开,忙跟了上去。舞厅外排满了拉黄包车的等生意,厅里人大多还要晚上一个小时才散,眼下是没有生意的。而这个点又最是容易犯困打迷糊的时候。
陆明姣目光轻扫过去,心里还盘算着要坐哪辆时,挤在最后头的那位拉了车子小跑到她跟前,没来由便从兜里变出支玫瑰花来,挤了个顶灿烂的笑容道:“小姐,请上车吧。”
车夫转了半个脑袋,眼瞧陆明姣坐稳了,拉长了嗓子吁声:“您坐稳喽!”这声儿有如白马长鸣,在整个街道拉响了警报。其余等了大半晚的车夫,这才从凄苦冷清的梦里挣脱出来,却也只能望着那辆车一去不复返的长影儿罢了。
“小左没说是什么事吗?”陆明姣两腿交叠而坐,与她手里的珍珠手包一样玉白无暇的指头轻捏着手包,声音不蔓不枝地传去。
“只说是家里有客人。”如绰小跑着守在黄包车一侧,答话时喉咙里气流涌动似的,跌宕起伏。口中呼出的白气漂浮在空气里,经由北平不夜城的彩光拂照,倒煞是好看的。
陆明姣额前有些细碎的毛发,她抬手捋了捋。声音轻飘着像是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物,能让爸爸这么折腾一回?”
陆明姣自小便被教育要多出门与北平、上海或是留洋的人物交往,而陆定对她常去夜场的交际舞会也算是喜闻乐见。今晚是顾昀做东道主安排的场,却特意派人来叫她抢提前离去。
陆家住的是新式的洋房,伙计小左等在外头像是已守了老半天。见着她,忙把铁门打开,催促她进屋去。
第八章
路过门前的院儿时,有一片光晕铺洒在地上。陆明姣一脚踏进去,自上而下的光束蹭上她的脸,神色也柔和了几分。陆明姣仰起头,她瞳孔里隐约可见映了一轮弦月。幽深的蓝光萦绕在弦月左右,乘着风拾级而下,来到陆明姣眼前。
屋内米黄的光从吊灯上跳下跑出屋外与蓝光碰撞交合。黄色颜料上反射黄光,入眼后仍旧是黄色;蓝色颜料上反射蓝光,入眼后也仍旧是蓝光。奈何颜料的颗粒太小了,陆明姣的眼睛辨不出“综合感”来,她眼前只兀自瞧见一副绿色的画卷,再感叹一句夜色如画。
“明姣。”画卷霎然被穿心而过的利箭击碎,陆夫人从里头出来,站在台阶上瞧她。
进到屋内,毫无疑问的,那副陌生的面孔自然是第一个要注意的。
于陆明姣是,于林照悬亦是。
玫瑰深处有星光,陆明姣眼底再无光亮。她抬眼,曾缱绻北平时光的瑰丽如爆破般弥漫在无声凄楚的空气里逐渐褪去应有的色泽。隐匿在角落里,发烂发臭。
这场遇见,似乎早有预谋。
陆明姣深知,惊艳岁月的少年只存于她笔下。
陆夫人扶她坐下,热情笼络对面的年轻男人,“来,给你们介绍介绍。”陆夫人拍拍陆明姣的肩,满眼的欢喜几度要溢出眼眶来,“这是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林少将。”
年轻的男人微微欠身,说话时唇齿间染上分不易外泄的笑意:“您客气了,我是晚辈。您叫我‘照悬”就是。”他再将目光度到另一处,“陆小姐,久仰。说起来,我也是《绮梦摇》的读者。”
“谢谢。”北平城最为瑰丽的玫瑰失了色。陆明姣彼时也不知,此后多年,她再也没有力气提起笔,写下任何一个字了。
林照悬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洋回来的军事人才,陆定夫妇眼中除了赞赏,满心欢喜的更实则是即将得到乘龙快婿的雀跃。
回了房间,陆明姣坐在床沿,听如绰边整理床铺边与她絮叨:“老爷夫人这是给小姐选夫婿呢。不过也好,我眼瞧这位林先生年纪轻轻做了副司令,想必是有本事的,配小姐也算门当户对。”
陆明姣心绪比先前定了些,她努努嘴,像蔫了的花儿,已没了水分和色泽,“管他是谁。你老爷夫人可早就把人家当自家女婿看哩。”
如绰听她这话,手掩着嘴笑,打趣她说:“我看这么亲事合适。我可仔细打量着,那位少将的眼睛再看就要粘到你身上去了。”
要嫁怕是板上钉钉了,陆明姣看开了许多。若那人身份地位与陆家匹配合适,她嫁也便嫁了就是。
第九章
陆明姣无事时喜欢去南堂的福利院转转。
其实这话倒也不对。陆明姣常去,是陆定夫妇自小教导她身为北平城名媛要多做公益善事。
快要过年了,陆明姣带了衣服和食物到福利院。与院长交谈后,她坐在花园里,只见孩子们围成一圈正唱着歌。
“啪啪啪——”一连三声击掌时的清脆响声,陆明姣也被吸引了注意。
男人蹲在地上,他的身高刹那便融进了孩子堆里。他向孩子们拍拍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他炫耀似的从孩子们眼前晃过,“小朋友们,今天我们要检查身体。谁先检查完,就有糖吃。”
男人侧着身,修长的风衣也拖在地上。那模样望着不羁又洒脱。待看清了那半张脸,陆明姣眉眼一怔,有些诧异。
未来得及打上招呼,男人领着咋咋呼呼,嚷着要糖的孩子们走开了。
男人从口袋中取出最后一颗糖果,递到小女孩的手里。他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含笑说:“去玩吧。”
将海绵浸入水中,海绵里蓄了水沉入水底,再拿出时用些力气挤压,便能挤出许多水来。陆明姣的心口就像是要掐出水来。她放轻了脚步,努着嘴觑他。纤细的五指陡然攀上容鹤辞的肩头,却听见女孩子隐含了三分笑意的清灵嗓音:“容先生,你怎么也在这儿?”
“砰砰砰——”心脏跳动的速度在顷刻间加快,容鹤辞深吸入一口气,谁料呛了口气,险些一个喘不过气来。转身际,二人同时起身,那双眼同初见时的狡黠灵动比之,若有似无地多了些什么,可容鹤辞看不尽。这双眼依旧像会说话一样的风情,“陆小姐,我这魂儿都差点叫你吓没了。”
“我老早就来了。是容先生太专注,才没瞧见我。”陆明姣双手一摊,柳眉轻挑着。她将脸侧着,漂亮又润滑的长卷发随着垂到胸前,此刻她只恨不得将无辜写满全脸咯。
她回到原先那长凳上坐着,将两腿抬起并拢着上下晃动,懒懒散散地说着:“所以,你是学医的嘛?”
容鹤辞晓得她刚才指不定躲在哪里看戏呢,蜻蜓点水似的点点头。
他望着她。她坐在长凳上晃着腿,那般毫无雕琢的烂漫,与陆明姣在舞池中翩然起舞的优雅与灵气,是截然不同的。
陆明姣没听见他作声,止住了动作抬眼看过去。她拍了拍长凳,使着眼色示意他坐过去。
“为什么做医生呢?”陆明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容鹤辞不答她,侧过头,目光仔细勾勒她的轮廓,也追问了一句:“你呢,又为什么做个作家?”
陆明姣稍微怔了怔,转过头去。偏生不巧,容鹤辞也正瞧着她。
陆明姣看了看他,很是自然地移开视线。隐在衣袖里的右手不自觉攥紧了些,指甲嵌入肌肤,那是说不出的疼。她抬眼,孩子们玩得正高兴,“旁人看我不会是作家陆明姣。”
容鹤辞疑惑的目光探过去,陆明姣低眉一笑,继而又将双腿上下晃动起来,这让她觉得好像是回到幼年时荡秋千的感觉。
“旁人只知道北平陆家的女儿陆明姣,北平社交界陆家小姐陆明姣。”
无言良久,陆明姣蓦地扬起一抹顶漂亮的笑来应他,“我马上要结婚了,容先生能赏脸来参加我的婚礼么?”
在眼底逐渐漾开的温柔波澜里,原来年少绮梦,摇晃飘零。
第十章
一九二二年,十九岁的陆明姣离开学校,奉父母之命与林照悬结婚。
同年底,容鹤辞离开北平,远赴新加坡,任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成为新加坡华侨抗日领袖之一。次年二月,新加坡沦陷,容鹤辞等人流亡到印尼苏门达腊岛中西部的巴亚公务市。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晚,在南洋的一个小镇失踪;八月十七日,被日本宪兵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
一九二六年九月,陆明姣与林照悬离婚,离开北平远赴苏门答腊岛。同年底,于印度尼西亚逝世,年仅二十三岁。
又是一个夏天了。秦观的桌上放着容鹤辞的自传,扉页上写了这样一行字:她一双眼睛也在说话,睛光里荡起,心泉的秘密。
在眼底逐渐漾开的温柔波澜里,原来年少绮梦,摇晃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