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拜见母舅、表兄,贾赦端坐在东面上首榻上,抚须笑道:“甥女儿快请起来。”听见贾赦的话儿,早有心腹得用姬妾怜碧去扶黛玉起身。邢夫人坐在西边下首榻上,朝着贾琏遥遥一指,向黛玉说道:“这是你舅家琏二表兄。”黛玉忙施礼见过,贾琏不敢托大,自黛玉进来便立起身来,这时亦站着回礼。邢夫人这才招手让黛玉过来榻上同坐,黛玉忙辞了,还是贾赦说了,她才挨着邢夫人一道坐了。
贾赦笑道:“头回见面,也没什么稀罕物件给姑娘,几件玩意留着赏人玩罢。”怜碧早就捧着一个雕漆小茶盘,搭着大红漳绒锦袱,上头摆着一对宫绣荷包,内各放金银锞子四个,一对羊脂白玉蝴蝶佩,一盘八宝长寿赤金锁,一个红宝石寿星。黛玉忙起身道了谢。贾琏亦说:“老爷送了表礼,我自然也是要送的。还望妹妹笑纳。”也给了一双镶珠嵌宝的金银项圈,黛玉亦谢过。
贾赦坐了一会儿便要走了,因说道:“甥女儿在这里就如同在家里一样,要吃什么顽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舅母。闲时也常来你舅母这边坐坐,莫要外道才是。”黛玉起身应是,送了贾赦、贾琏一道出去。等他们走了,湘霏才从外头闪了进来,笑着打趣道:“妹妹好有体面,老爷还特特进来里头见你。”
黛玉抿嘴笑道:“是舅父、舅母不弃。”再坐了一刻,黛玉便起身告辞,还有二舅舅那里还不曾去呢。邢夫人苦留不住,忙命套车,又命两三个老嬷嬷好生送了黛玉到东院那边去。一面送了她出去,到了仪门处,看着黛玉上了车远去方回来。一时到了东院,王夫人已在正房等候,李纨带着姨娘并许多丫头媳妇迎了出来。李纨先向黛玉一一指明了,“这是周姨娘,这是赵姨娘,这是我们房里的彩凤姑娘。”
彩凤是王夫人从小儿就给了贾珠的丫头,李纨嫁过来后便开了脸,放在房里使唤,七月里刚产下一个哥儿,因而贾珠、李纨格外待她不同,肯把她带出来见客。这边黛玉笑着见过了众姨娘,众姨娘也不住口地赞了黛玉几句,才拥簇着她往屋里走去。王夫人亲手携了黛玉坐到炕上,笑道:“我已命人去请你舅舅了。”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丫头回话:“老爷进来了。”
李纨忙带着彩凤等人躲到了碧纱橱后头,贾政就迈着方步走了进来。黛玉垂手侍立在一旁,等贾政落座了,才走来磕头请安。贾政抱了抱她,笑道:“甥女儿几时来的?去见过了老太太不曾?”黛玉一一答了,贾政摸了摸她的头顶叹道:“从小儿我跟你母亲最要好,常在一处儿玩耍,不想如今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你也这样大了。”
黛玉笑道:“母亲亦常说起小时候与舅舅一道玩耍的趣事。”贾政也笑道:“是啊,那会子她还小,不过三四岁,我常抱着她满街去瞧热闹呢。”王夫人笑道:“老爷混说罢,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何尝上街去玩过呢?”贾政笑道:“是你记不真罢,三十年近四十年前的故事了。那会子还不止我带妹妹出去外头顽,连老太爷也常带着妹妹外头逛去呢。”
王夫人在贾政跟前柔顺惯了,也不欲与他分辨,只是笑着问黛玉:“上回恍惚听你娘提起,你目今也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教着?”黛玉也只是隐约听贾敏提过田嬷嬷的来历,指了指一旁侍立的田嬷嬷道:“这位便是田嬷嬷,听母亲说起,是家祖母特地请来教我。”王夫人便上下逡巡了田嬷嬷一眼,严谨板正、一丝不苟,果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免起了让元春向她请教一二的念头。只是这话倒不好向黛玉直说,怕林家多心,说来贾家住几日,贾家倒使唤起林家的人来了,传出去也不大好听。
因而只是淡淡赞了田嬷嬷两句,便与黛玉一道逗弄刚被奶妈子抱进来的贾兰,连贾政也在边上眼馋一二。只是他是家长,倒不好做出亲昵宠溺的样子,略抱了抱贾兰,又和黛玉说了两句闲话,也就出去了。恰巧贾母那边又遣人来请黛玉过去用午饭,王夫人忙带着李纨、黛玉坐车过去。
王夫人与黛玉共坐一车,李纨另坐一车,因车上只有娘儿俩,王夫人便说起体己话儿:“我听见昨儿宝玉又犯了呆病,闹着要摔玉,我的儿,可把你吓坏了不成?你哥哥在家里便是混世魔王,无法无天惯了,甚么荒唐的事他不曾做尽?你可莫要介怀?”王夫人待黛玉素来格外亲热,因而黛玉看待王夫人也与邢夫人不同,虽一样是舅母,到底二舅母比大舅母体贴,小声笑道:“昨儿是把我唬住了,幸而母亲在,三言两语便把宝哥哥降服了。”
王夫人也点头,赞叹道:“可不是么?宝玉那样牛心左性的古怪,幸而还听得尽姑太太的劝,不然还不上房揭瓦了。哪天他要再闹,还得请你母亲来降服了。”说着便笑了起来:“我倒像是孙猴子,每每降不住妖怪,倒要去请观音大士来助阵。”黛玉也跟着噗嗤一笑,不敢接话,只是笑。
娘儿俩痛痛笑了一阵,王夫人把黛玉搂在怀中:“玉姐儿莫与你哥哥一般见识。姐妹一处顽,倘或他欺负你了,你只管来告诉我。我让你舅舅拿他。”黛玉此时倒不好抱怨,只是笑着说:“我在家总是听母亲说起,宝哥哥在姊妹情中极好,断不是那种欺负姊妹的人。昨儿见了,宝哥哥待我也是极有礼的,只有尽让我的,舅母不必耽忧。”
王夫人抚摩着黛玉的肩头,温和道:“虽如此说,到底这个祸根孽胎,一时呆性上来了,疯疯傻傻痴痴颠颠的,只怕委屈你了。”黛玉忙摇头替宝玉辩了:“宝哥哥并不是那种轻狂人。我们大家在一处玩得甚好。“王夫人自然盼着他们兄妹和睦,倒不是存了什么鸡鸣狗盗的念头,听黛玉为宝玉描补,倒是放下心来,笑道:“我的儿,还是你懂礼,尽让着你哥哥呢。”
倒把黛玉说得几分羞愧起来,谦让了几句,便听见外头有人回话:“太太,林姑娘到了。”进了贾母上房,邢夫人、湘霏一干人早就候着了,见她们来,又是一通见礼。桌椅已安设好了,贾母正面榻上坐着,带着宝玉、黛玉一桌,一刻也不肯让黛玉离了身边。用完午饭,贾母留着众人坐下斗了几局牌,照例是要歇午觉的。便问黛玉:“平日家歇不歇午觉?”
因黛玉的乳母每常念叨:“小孩子家家就是要多睡睡才能多长。”饭后半个时辰,总要逼着黛玉歇息,她素来是歇惯了午觉,因而点点头答道:“也歇。”贾母便吩咐邢王等人:“你们去罢,我们也要歇晌了。”邢王众人依言散去。黛玉的乳娘王妈妈便上来问:“不知姑娘歇在何处?”贾母答道:“姐儿还小,自然与我一道安寝。”王妈妈也无它话,下去安设黛玉的铺盖。
宝玉听见了,他如今已挪到碧纱橱里住着,也缠磨着要跟贾母、黛玉一道睡。贾母再三权衡了,横竖他们兄妹如今年纪都小,不到避嫌的年纪,一床睡倒也没甚使不得的,又耐不住宝玉再三央求,正要点头答应呢,就看见黛玉带来的嬷嬷略有些不赞同的模样,连连朝黛玉使眼色摇头。
贾母瞧见了,心里忖度,这嬷嬷大约是林家长辈的心腹,若是叫她们回去一饶舌,倒显得自己做外祖母的不尊重,因而便硬着心肠拒了宝玉的恳求。宝玉颇有些怏怏不快,但贾母既然不许,他也就无法,只好由着奶娘们抱去碧纱橱里头的大床上歇息了。黛玉自跟着贾母一处安歇,歇了有小半时辰,贾母倒先醒了,她年老觉少,不过打个盹儿。见黛玉睡得香甜,小脸儿红扑扑的,怕吵醒她,遂带着丫头们到外头洗漱梳头去,里头单留着黛玉带来的人。
又睡了约莫半个时辰,黛玉星眼微睁,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奶娘丫头们赶忙过来服侍洗漱,待梳完头,黛玉才清醒过来,问道:“外祖母呢?”田嬷嬷指了指外间,轻声答道:“在外头看大姑娘教宝二爷写字。”黛玉遂想起田嬷嬷午觉前朝她使眼色一事,悄悄问了。田嬷嬷便教导道:“兄妹虽然亲近,到底有个分寸。一家子的嫡亲兄妹,都没有一道睡卧的理,何况是姑表兄妹?更要避着些。”
黛玉灵慧,到底一点即透,心里便有一点男女有别的明悟,正出神呢,元春便带着宝玉进来了。元春笑道:“听见里头响动,便知道你起来了。偏宝玉耐不住,闹着要进来瞧你。”黛玉笑道:“正要出去呢。”遂随着元春一道出去。外间炕上摆了一张小炕桌,上头堆着些笔墨纸砚,还有方才宝玉描红的大字。黛玉拿起来瞧了一瞧,宝玉也凑上来一道看,只是说:“写得不好,妹妹不要笑话我。”
黛玉看了几张,因瞧见眼生的字,便指着问宝玉道:“这是什么字?”宝玉念道:“是‘呦呦鹿鸣’的‘呦’字。”黛玉看完了,便赞道:“比我写的倒好些。只是爹爹说了,我们如今人小力弱,练字不可贪多。待到大一些,手腕坚固了,便可以多练练。”元春一旁听了,点头附和道:“姑老爷这话说得狠是。”又问黛玉:“在家每日练字多久。”
黛玉答道:“只练半刻钟。爹爹说了循序渐进,待到明年,便可再多练半刻钟。”王妈妈便捧来黛玉素日用的描红本子和笔墨纸砚。元春拿起黛玉的描红本子一翻,大为赞叹:“这小楷写得真好,灵秀风流得很。”黛玉便抿唇笑道:“爹爹写了给我照着描的。”宝玉见元春赞好,也要过来看了,果真婉转灵动,也不住口地赞好。元春便笑话他:“你才学了几个字,知道甚么好不好呢?”
宝玉驳道:“怎么不知道好不好呢?字好不好我还不知,但看姑母和妹妹,也知道姑父很好呢。”一家子都赞上了,把黛玉乐得在一旁直笑。宝玉便将身子挨过来,拉着黛玉的手儿央求道:“好妹妹,什么时候引我见见姑父呢?”黛玉躲不过,只得答应了:“这还不容易,哪一日你来我们家住上几日也就见到了。”宝玉更乐了,拍手笑道:“还不曾到妹妹家里去顽过呢?老祖宗总说我还小,禁着我不让出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