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恰巧走来听见这一句,心里好笑得很,面上却正经问道:“宝玉,我问你,女儿既是水做的骨肉,那男子汉大丈夫是什么做的骨肉?”宝玉昂头背手答道:“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夜露笑得打跌,双垂鬟髻上插着的珠蝴蝶翅膀上下颤动,似是展翅欲飞,半晌才止住笑,嗔怪道:“该死,谁教你的这些淘气孩子话?”
宝玉痴痴道:“没人教我,我自己这样想。”夜露骇的吐了吐舌头,正色道:“你既如此说,那我问你,大舅老爷、二舅老爷究竟是不是男子?”宝玉呐呐不能答,前些日子他哥哥贾珠才灌输了他一大通天下间最要紧的人伦道理,乃是“忠孝”二字,贾珠还尝说:“不知忠孝,不可谓之人也,实乃畜生。”夜露见他那一种窘迫神情,也不敢再深问下去,笑着岔开话题问道:“哥儿晨起可用了点心?”宝玉松了一口气,笑着答道:“还不曾,我想着等姑妈醒了再一道用。”
夜露有些为难,抿了抿唇道:“太太,如今醒来的时辰没有个定准,昨儿就嘱咐我们不让老太太和哥儿等着她用早膳。哥儿早上爱用些什么?我吩咐人去厨房备了,一会子等老太太来了一道用。”宝玉略想了想,倒没有十分想要用的,摇了摇头道:“姐姐看着吩咐罢。”夜露忙看向春浓,春浓倒是一一说了宝玉的喜好,早饭喜用甜咸口味的。夜露用心记下,匆匆出去打发人往厨房传话,老太太平日爱用的她早就去向锦绣打听过了,这会子一并叫人说去。宝玉与贾母一道用了一顿可心的早饭,贾敏还未醒,林母那边又打发人过来请他们去说话,生怕怠慢了客人。
直到红日高升,满窗花影,贾敏才迟迟醒来,梳洗时,夜露忖度着把宝玉方才说的孩子话一字不漏地透给了贾敏。贾敏正揽镜自照,闻言停了动作,也顾不得今日的粉涂得匀净不匀净,专心致志地听夜露说话,听完又问了几遍,才叹气道:“你去吩咐那些丫头们,叫她们把嘴闭严了,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母亲和宝玉带过来的丫头,你也去说明利害,教她们静悄悄的。回头我再与母亲说了,自然有人去管束她们。”
夜露答应着去了,贾敏心中又惊又喜,再不想宝玉有这样的大手眼大境界,真真出人意表。她二哥甚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么,最是端方君子,不想能够生出这样伶俐精怪的小子来。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有哪个男子敢这样炽热地赞美女儿,甚至于将女儿置于男人之前,这是何等地惊世骇俗,何等地大逆不道!但宝玉就敢这样想,甚至敢这样说出口。虽然宝玉最后被夜露问住了,不敢再往下说,正恰恰又说明了宝玉正有这一点变通,这等惹祸的话确实不能轻易说起。
若从男子的角度论,宝玉这一说简直可谓是叛逆不道,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简直是大旱逢甘霖,一路甜到心里去。也许旁的女子不会这样看,但贾敏偏偏就是这样想的,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份尊重,从一个男子口中说出来,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跟着又想到宝玉衔玉而生,心里就猜测起来,果然是来历非凡么?这么一想,便心头一片激荡,若真是甚么神仙下凡,想来日后必然大有前程,不成名相良将,大约也能一生清贵、名流青史罢。终不然神仙下凡来是吃苦受罪的?这万万不能够罢。
思想了一回,待冰雪来请用膳时,居然胃口不坏,用了一整碗的红枣粳米粥。才刚撤下炕桌,宝黛二人就牵着手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走了进来,见贾敏歪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缎顾绣团花袄,病容中隐约透出一段柔弱之美,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两人忙请安问好。贾敏也问他们早饭用得好不好,吃了些什么,老太太怎么没跟着来。宝玉答了:“老太太留了老祖宗说话,怕我们坐不住,就先让我们到姑妈这边来。我早上用得很好,千层馒头香软柔腻,我一连用了两个,老太太怕积食,不许多吃。”
贾敏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你若是喜欢,明儿再叫他们做。”黛玉也答道:“今儿我随老太太吃斋,新请了一个斋菜做得极好的大师傅,我和老太太都用得好。”贾敏心疼道:“怎么随老太太吃起斋来?你年纪小身子弱,用得那么素淡,哪里受得住?”黛玉笑着劝慰道:“不过略用一两日而已,过后照旧,妈不用挂怀。”老太太发了愿心要吃斋三日,为的是给贾敏祈福,黛玉心中感动,也要跟着吃斋。老太太原不肯的,还是秦氏劝了,小孩子孝心虔诚,不要轻易拦了。
贾敏哪里不明白黛玉这是避重就轻,心里酸疼得很,但已发了愿心,就不好拦的,以免菩萨怪罪。贾敏不着痕迹地将头转向床内,悄悄擦了眼泪。冰雪知机,端着药碗上来遮住贾敏,正巧也该吃药了。冰雪一腿半曲跪在床沿,一只脚站在地上,旁边立着捧药碗的微云。冰雪一只手拿着汤匙舀了一口药汁送到贾敏口边,贾敏吃了几口,颇觉难以下咽,略皱一皱眉头,宝玉便眼尖瞧出来,一叠声地叫人拿蜜饯来。
贾敏那口蜜饯尚未吃到口中,便觉得甜得很,笑着拦住了:“太医吩咐了,怕冲了药性,不让吃蜜饯呢。”宝玉也皱眉,苦着小脸儿道:“那姑妈可不苦坏了?”贾敏笑着摇头道:“不苦。”说话间,便把一碗汤药用完了。黛玉早就命人上了一盏白水,贾敏慢慢喝了几口,才冲淡嘴中腥苦的药味,夸赞道:“好孩子,你们都很体贴,我很欢喜。”黛玉抿唇笑了笑,宝玉却连连摇头,天真道:“宝玉又不曾做什么,不然下回宝玉替姑妈吃药罢。”
贾敏被逗得开怀大笑,嗔道:“你这孩子,确实有一股傻气,药岂是能乱吃的么?”宝玉却懵懂道:“不是我帮姑妈多吃点药,姑妈便能早些好起来么?”贾敏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问道:“谁告诉你这话的?”宝玉不解地看着贾敏和宝玉笑作一团,迷糊道:“昨儿老祖宗说的,说吃完了太医开的那几服药,姑妈便能好起来。那不是越早把药吃完,姑妈便越早好起来么?”贾敏笑得直缓胸口,冰雪怕她笑岔气了,忙解释道:“这病在太太身上,那也要太太吃药才会好呀!”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贾敏和黛玉这是笑话他,脸上顿时飞红一片。贾敏怕伤了他的心,忙把他搂到怀中来,抚摸着他的脊背道:“好孩子,姑妈知道你的心呢。是姑妈不好,不该笑话你。”宝玉心宽,害了一会子羞也就好了。贾敏又问:“好孩子,姑妈这里闷,不然和你妹妹到园子里去走走?”宝玉摇头说“不要”,还说:“我和妹妹出去玩了,单剩姑妈一人在这里,岂不无聊?我和妹妹陪着姑妈。”
黛玉感激地望了宝玉一眼,她是主人,若是宝玉真要去逛园子,她倒不好不陪的,但她一刻都不想离了母亲,也怕招待不周宝玉,笑着提议道:“二哥哥先前不是说开始读唐诗了,我记得妈也最爱看唐人诗集,我们读书给妈听好不好?”宝玉确实颇喜诗书,一口便答应了:“前儿刚跟珠大哥哥学了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今儿恰巧也下雪呢,我背给姑妈听可好?”贾敏自然是点头称好:“正好应景呢。”
宝玉朗朗诵读,中间没有打一字磕绊,完完整整地把这首歌行背诵下来,贾敏拍手叫好,称赞了宝玉一番,还赏了宝玉一支沉香木雕松下童子读书的发簪。黛玉也不服输,争着背了一首李白的《北风行》,也是一字不落。未待贾敏赞好,宝玉就先夸道:“妹妹背得可真好,这首诗我还不曾学过呢。”贾敏见宝玉果真是真心为黛玉赞叹,并不觉得是被抢了风头,又问黛玉:“妹妹可还会些什么?也教教我。”
黛玉一口气背了三四首诗,宝玉都拍手说好,还笑着说:“妹妹背的这些诗,一多半都是我不会的。”黛玉便问他会的是哪几首,不会的是哪几首,把不会的那一两首又背了一遍给宝玉听,宝玉仔细听了,也跟着学了,不到片刻功夫,便学会了这两首新诗。贾敏一旁看了,真是又赞又叹,果然是言出必行,宝玉竟能谦逊地向小他一岁的妹妹请教,却又这样聪慧机敏,不过略
听了一两遍,便能记住新诗两首。有这样绝佳的记性,何愁日后读书不好?
但黛玉的性子却未免有些太过争强好胜,竟是要事事拔尖,压人一等。贾敏不免有些发愁,幸好宝玉有些容人之量。小儿女辈嘈嘈杂杂地说话,贾敏一时有些出神,还是宝玉眼睛亮晶晶地来看,笑着为黛玉争取道:“妹妹诗背得比我好,姑妈怎么不赏妹妹呢?”贾敏摇头道:“诗背得好不算甚么,姑妈出个对子给你们对,谁对得好才有赏。”宝玉和黛玉都跃跃欲试,齐声应好。贾敏略想了想,开头出了一个很简单的对子:“烟楼。”
黛玉抢着答道:“雪洞。”宝玉略慢了一点,答了个“云宫”。贾敏只评:“尚可。”又出题道:“春风里。”宝黛二人齐声答道:“秋水间。”又出了个“踏雪寻梅。”黛玉答了:“涉江采莲。”宝玉答了:“倚云攀杏。”还来不及评,外头就来报:“二舅太太来了,如今在介寿堂和老太太说话。”贾敏便对黛玉道:“我不便出门,你代我去见一见你舅母。”黛玉甚是听话,顺从地起身就要去了,宝玉连忙问道:“姑妈,那我呢?”贾敏摩挲着宝玉的头顶道:“宝玉留下来陪姑妈,横竖一会子你娘也要过来这边。”
宝玉这才不说话,贾敏却颇不放心,命夜露一路送黛玉到介寿堂去。贾敏只留了一个冰雪在旁边伏侍,才徐徐向宝玉问起早上他说的那些话儿,宝玉有些低落,垂着头嗫嚅:“姑妈,宝玉是不是不该说这话儿?”贾敏点点头,肃然道:“宝玉,这些话太轻狂,日后都不许向人说起,免得给家里招祸。”宝玉见贾敏正颜厉色,连连点头:“再不说了。”贾敏叹了口气,低声浅语,也不知是在问宝玉,还是在问旁人,“你既有这护花的念头,可知如何做个护花人?”
宝玉只是茫然地看着贾敏,仿佛听不明白贾敏的话中之意。贾敏却也不多作解释,悠悠叹气道:“宝玉,等你长大后,再有这个念头,哪一日就把姑妈的这句话翻出来想一想,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宝玉可怜兮兮道:“宝玉听不懂。”贾敏淡淡一笑:“你长大了也就懂了。要知道,这护花可是一件顶难的事,若是你立不起来,这些攀附着大树的藤蔓花朵也只有早早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