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豆的后颅当场就被打碎了,肇事者逃逸,乌合之众作鸟兽散。
值班工人第一个打了电话,期间没人敢移动她,她脑袋汩汩地流血,汇聚水泥地板又四散掉。
家里苏达达饿得哭闹了,林妈妈从电视剧里反应过来,打电话给何红豆催促,才知道出了事。彼时,何红豆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林妈妈凭空估摸着不是特别严重,迟疑是否告知已烦得焦头烂额的苏阅。她穿鞋踮着脚到现场确认,见了那摊血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才赶紧打电话通知苏阅。
然而,已经晚了。
往后的日子里,因着这件事,苏家罅隙渐生,苏阅再也回不去当初对父亲所保证的那样。
他赶到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医生让他准备好后事,患者颅内碎裂,不可能救得回来了。苏阅掩面,机械摇头,打死也不信。
病床旁小鹿已在陪护,目光呆滞,手脚发抖。何红豆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枕头下浸透了暗色。她油亮得神采飞扬的杏眼覆盖上一层白翳,嘴唇乌青,她看到了他,喃喃。
她平静又慈穆。
“她的意识不清醒了。”小鹿死死盯着地板,抱臂,颤抖了嗓音,“从头到尾,她都在重复一句话。”
苏阅跪下来,凑近她的唇边,安安静静地听。
“苏阅,对不起。”
“苏阅,对不起。”
“苏阅,对不起。”
……
苏阅深深地拥抱她,贴紧她伶仃的锁骨,埋首黯然道,“何红豆,别跟我说对不起。”
两人守了何红豆大约一个小时,苏阅听到一声闷哼,他发现何红豆正望着他。眼睛里都是他,异常的明亮。她清醒了不少,朝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又哎哟脑袋好痛。
苏阅捂嘴,被她逗笑了,桃花眼狗子双目肿的不像话。
“苏阅呐。”她甜甜地说。
“你讲。”
“你就当我去仙山卖豆干了,那边需要生意人嘛。”她俏皮地眨眨眼,有点漫不经心,“你要多保重啊,再找一个好老婆,生一堆蠢孩子。”
“……”
“答应我好不好?”她看了他好久,征求他的意见。
她明明答应过要陪他一辈子,她在公然作弊。苏阅明知她坏得要死,他多希望这样的眼神,能看他一辈子。可他明白,正当此时,他不得不回答她,不得不作答。
“好,何红豆,我说好。”桃花眼狗子汪啊汪地在他的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只求得到她的一句褒奖。真的没办法啊,这年头谁先爱上,谁就从此伏首甘愿,马首是瞻。
她抚上了他后脑勺的短髭,她贴着他的额头,咯咯地笑,“你呀,那我就不等你了。”
何红豆讲,她想跟小鹿说几句话。苏阅如愿回避,悉心管好门,额头抵住门框,渐渐颓力跌坐。
小鹿笑得比哭得难看,她明白,这时候,要笑着道别的。
何红豆眼球转了转,朝她咬了咬嘴唇。小鹿设想过无数个何红豆想要对她说的话,唯独没想到,她仅仅是睇着她,双目重新覆上白翳。
睇着睇着,那双方才还灵动的杏眼,簌簌流泪。
她只对小鹿说了一句话,只对最好的朋友袒露自己的心扉,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
“承君,我好想他呀。”
她眼睛还睁着,却再也不会乐呼呼地盯你;嘴唇方才还不住呢喃,却再也不会吐出只言片语。
小鹿还想不明白,苏阅已进来了无生气地握住何红豆冰凉的手。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絮絮了很多事情。
很多小鹿直来直去的脑子里从来不曾留意,不曾体会到,却确切无疑存在过的事情。
“刚刚她说,苏阅,对不起。”苏阅将她的手搁在自己面颊,一下一下摩挲,“她并不是让我原谅她,而是让我原谅那个姓纪的小孩。”
小鹿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盯着眼前着了魔的男人。
“她到死,还在替他求情。”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在想,这是哪家的女孩子,眼睛里藏了好多故事,就像浓烈的醇酒一样。“
“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对我似乎有种化不开的愧疚在里面,我利用了这种若隐若现的愧疚,捆住了她。”
“小鹿,你看她多胆小啊,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东张西望、胆小谨慎的小灰兔子。到死,都不敢承认,自己心底爱的那个人。”
他嫉妒过、容忍过、妥协过,然而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何红豆的葬礼由苏阅一手包办,纪子焉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何红豆生前不闻一名,死后却是大大出名。
犯人很快抓到了,警方顺藤摸瓜牵出了□□的主使,竟是卓有名气的大提琴手叶盈盈。这起案件借叶盈盈与“纪元”的名声炒得风生水起,网友们第一次见到一个案件,能跨越普通人、娱乐圈、互联网界三个次元,一下子扒了个底朝天。
死者系互联网新秀纪子焉的继姐,自小辍学供纪子焉读书,含辛茹苦从麻雀窝窝里供出了金蛋。但据知情人透露,两人关系并不好,死者死前两人已有长达数年的时间不曾联系。死者与其弟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死者送结婚请柬过来,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凶手叶盈盈乃死者弟弟交往多年的女友,娱乐圈红人。自纪子焉创业以来,一直陪伴左右,为其宣传代言,两人的爱情故事更是被圈内外人士奉为美谈。
结果弟媳妇雇人把姐姐KO了。
为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人动机是?一心围观豪门大案的吃瓜群众心里急啊。
作为最能知晓案情□□的当事人纪子焉拒绝接受一切采访,警方为了保护涉案人隐私,同样拒绝透露任何枝末细节。
人们猜测了很多个版本。
有死者见纪子焉发达,企图勒索,被护夫心切的凶手买凶杀死的。
有死者与纪子焉矛盾重重,凶手被男友唆使□□的。
也有干脆是纪子焉买凶,凶手实则是为爱顶罪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
这件奇案在几个月过后渐渐消弭于人们的口耳中。
“纪元”股票节节攀升,越做越大,几年后纪子焉的电商蓝图得以以全貌呈现。很少有人再记得,这个衣香鬓影,出入风流,千万人中亦熠熠发光的人上人曾经的污点。
他的人生里不再有叶盈盈,更没有何红豆。
这些成功路上的踏脚石,跟众多其他名字的石头一样,从无重要。人们从来只会看到万丈光芒,无视产生出光明的满目疮痍的矿山与焦黑恶臭的煤油。
纪子焉把自己的起床时间从五点,调到了七点。一日起床,他喝咖啡读报。近年来他不再任何新闻都看,只看助理前一天筛选整理过的资料。
保姆拖来一口羊皮大箱,道是s市故人寄来。
箱子夹层放了一张便条,留名:鹿承君。
纪子焉遥遥回想,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没被提起过了,浮起了一抹浅笑。他捡起便条来读,上面说她将随丈夫移民异国,数月来脱手产业,变卖房产,现将清点出的纪家杂物交移归还给纪子焉。又言皮箱底下夹有一张□□,上面乃“乌锦”半数变现产业,那些皆为令姐备来以供纪子焉不时之需,现在也交由原主。
奇怪,那个人明明还在……
“兰姨,把这口箱子扔了。”纪子焉把那张便条揉捏成一团,丢进餐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人恶作剧。”
保姆依然拖走箱子,她照顾纪先生有几年了,雇主温文尔雅,脾气颇好,也说一不二,她事事照办即可。
箱子颇重,又经长途,拉链松散。拖拉间,里面的东西散出了一角。
“先生,果真是恶作剧,里面全是用过的草稿纸。”保姆捡起来,发现里面都是些用过的稿纸,顶头印有S市一中的字样。
哐当!保姆回头,平素冷淡自持的先生摔下椅子,狭长眼赤红,面目狰狞地走过来,一把夺了稿纸。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半响身后没了声音。晃眼回来,先生如平常看报一般,查看那些稿纸。
或许是她看错了。
保姆进房打扫,本早该出门的纪子焉还在看那堆废纸。他言笑晏晏,举过稿纸,对着餐桌对面的一团空气,“你瞧,你瞧,我发现了什么秘密。”
似乎那团空气没看清,他献宝似地凑近了,“你那时候就对我有想法了?当时我才高一吧,啧啧,口味重的哟。”
他揪着耳朵,左闪右支,好似对面的人佯作打他,“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男人咧嘴笑得傻兮兮的,全然幸福的模样,“我早就知道了,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有感觉。”
心的悸动,往往是两颗相互吸引的心颤动的共鸣。
三天后,一代商业巨子被发现死在了浴室里。他穿着体面,左手浸泡在满池温水里,晕红了整个浴缸,彻底的自杀。
警察在他柜子里找出上千张一叠一叠码好的稿纸,稿纸前后两面都有涂有画,间或数学、化学、物理的习题。
正面习题中间,时不时一笔一划一个名字,“何红豆”。几乎每张都会出现这个名字,有些时候一页几个,有时多达四五十个。似乎是少年做题间歇,不自觉地把自己心爱的人的名字书写上去。
有趣的是,稿纸背面亦有笔记。
一个不同正面的娟秀字体,在正面每一个名字后,添加上了另一个名字。很多很多年前,少年离去后,无数个未眠夜里。女人挑灯,整理少年曾经的稿纸,然后印着笔画,在稿纸背后写下了那些名字。
纪子焉。
纪子焉。
纪子焉。
正如她无法说出口的爱慕,被责任、道德、良知所捆绑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左手的伤口似乎并不痛,他偏头见到了那个女人。仿佛时间回到了十四岁,她摇晃两张电影票,说要奖励他,请他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
灯光骤暗,派拉蒙的星星划过水间飞进荧幕,北大西洋海水奔涌。光影里上演着jack和rose超越了阶级的爱情悲剧。
两人遇见,两人电光火石,两人激恋,两人……做~爱……
荧幕里rose的手自车窗上颤抖着滑下。
纪子焉悄然伸手,试着触碰何红豆的手。
他沉声唤,“红豆?”。
这一次她没有睡着,她转头,朝他宛然地笑。
“你微笑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而我知道,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