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她一听别人叫她“可姐”就发怒,暴怒,觉得听起来像电视剧里喜欢给人保媒拉纤的那种中年妇女。
其实是冤枉人家了,她身居高位,人家指不定还比她大上几岁,叫一声姐是尊敬,又想拉近关系。谁知道二十几岁的姑娘最烦被人什么姐什么姐的叫,她还想当个宝宝。
“那叫你什么?”
“叫我总裁!”她瞪圆眼,“叫女王大人!”
林竼但笑不语,看她脸色,才严肃地接了一句:“宋总裁。”
她还是生气,不过目标却换了个,而是为林竼生气,觉得读这个书把人害了,好好一能提刀砍架带身匪气的山城姑娘,明灿耀眼金光闪闪的,就像那只小黄叽,现在成了个搞宗教学研究的,坐地成仙了。
很多事她都不太记得,因为选择去遗忘,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会在梦境的碎片里捡到那样的记忆——女孩儿手握重剑,强悍无比地切开人群,站定到她身前的模样。
太古怪了,真的只是梦境。
变了吗?江山易改本性难行,其实林竼还是那个死宅,兼带自动吐槽机属性,就是现在她吐的槽里经常带一些谁都接不到的梗。
但是也变了很多。
林竼的秘密向她展开,毫无保留,可是她还是不能再懂这个朋友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想跟林竼讲,是重大的感情挫折打击了你么?不要沉沦啊朋友,去追那个你喜欢的人,你爱的人,就算追不到也是尽兴。
后来她自己醒悟过来,第一她是没有资格这么劝人家的。第二,她怎么会这么想呢?对林竼来说,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穿越问题。她选择了探求世界的真相,灵魂和时空的秘密,人类渺小的感情如同春草,那样地不肯死去,却又无足轻重。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世界最开始没有向那个姑娘展露破绽,她只是一觉醒来就处在现在的情境里,那就会很快乐的吧,不管她喜欢的那些角色和她的生活会不会有联系,起码她不会怀疑世界。
宋可能够理解,但她不能赞同。
既然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受到威胁,世界只是多了一点点可以和她完全无关的改变,那还费劲做什么呢?是,必须承认这背后有秘密,她们可能的确处在不同的世界,所以呢?
凭什么要认为,你现在的生活比你原本的生活低?至少你身边的人……活生生的,是平等的造物。谁也没有失去。
或者说,更重要的一点还是个人性格吧,她从不追寻不可能,人的一生太短了,她既很容易安定,也永远在渴求新的体尝,只想要在短短的光阴里,活过。
也不是没有和林竼聊过,尤其是她研三一开始准备去云南一个可称原始的大山里的时候。
追着这种很可能要耗尽你一辈子的事情,有意义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林竼哈哈笑着回了她一句话。
扯淡。
“你至少也得去学物理吧?”她耐着性子问。
“Cocoa,你真的觉得这是自然科学的范围吗?”
“……你说得对。”
“你不要觉得啊,”林竼笑,“我是钻牛角尖出不来了。这真的只是研究而已,是我选择的人生方向,生活的一部分……你看我还是孝顺爹妈礼敬亲朋吧,还是会跟你去看电影吃顿好吧?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糟,在好好地活下去,追寻世界的真相,至多算一个伟大的目标而已,就像什么……为无产阶级革命的事业奋斗终身,解放全人类?”
“你还有其他目标吗?”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林竼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她本来就长得显年纪小,这几年更是没什么变化,看起来还像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你提了一个好问题。”
“你倒是答啊!”
林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瞬间她有一句话要脱口而出,她已经替她想好一个目标,能让林竼更踏实地落定在人间,更像个好好生活的人。但她自己掐断了那句话,溜到嘴边的只剩一句叹息。
“也没事,安心吧,”林竼用宽慰的语气说,“指不定哪天我就直接飞升了。”
在你飞升之前我就要气死了!宋可心想。
唉,她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愤怒呢,就当她活得很生动吧,有脾气就好,总比死气沉沉好。
宋可真的在勤勤恳恳地活。
二十五岁那年和潜在的结婚对象分手了,她一身轻松,恨不得马上就报名一个赴南极科考站参观的项目,反正有借口,失恋了,出去散心。
世界这么大,她什么都想要尝试,能让她生气的事情多,能让她兴高采烈的事情更多。
家长这次却开始严肃地数落她,她才忧伤地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公主了,而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虽然年纪也还轻,但是这么浪总归不是好兆头,爹妈的教训也主要集中在一些生活观念和方式上。
她心不在焉地听。
末了老爹的话锋却是一转:“你跟你哥做的投资最近怎么样了?”
她立刻又活泛了,得意地眨眨眼睛,说您等着瞧吧,就要开始收网抓鱼了。
抓好大的鱼,里面还有美人鱼。
她决定放下了,她是真地看开了,那有钱不赚王八蛋啊。
宋可,那年二十五,身份可以被总结出很多种,其中有一条比较低调,是上海某个电竞俱乐部的幕后老板。
她只是跟着她表哥投钱,当甩手掌柜,架不住掌握信息源,她所做的决定至少在十年内不会错,资本催生资本,第四年末尾她砸了个大的,然后该俱乐部签了一个不得了的新人,从此开始走上坡路。
表哥震惊,觉得她开了挂,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还真开了挂,只能故作深沉,唱: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多么空虚……
说实在的,某些时候,还真是寂寞又空虚啊。
离三十岁的关口那么近的时候,她已经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了疲惫,一种仿佛是由年龄带来的势不可挡摧枯拉朽的倾颓感。
她仍然热爱生活,仍然在艳阳下的海滩和女伴一起讨论过路的帅哥屁股很翘,在沙漠里徒步而过赞美碧空如洗,从来不放弃欣赏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在星空下斟一杯酒,为阳台上新开的素白小花而感到喜悦。疲惫不知从何而来,填不满,落寞,怅然若失,每当她想用力去抓,只会感觉到它升级为痛楚。
她过得这么好,这么洒脱浪荡,快意潇洒,原来是因为她还是舍弃了一些东西,干脆利落地丢开了。
她开始时常想和林竼说说话,但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林竼已经挣扎过来了,在西藏遭遇的那场雪崩里摔好了脑子,安安静静地当她的大学老师,终于不再瞎折腾了。
看嘛,这才是正常人做研究的样子,不要那么奋不顾身,一点牵挂都没有。
十年过去了,终于从那个噩梦里挣脱出去了。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再引起什么波澜。
更忙,把自己逼迫到极限,好像还是那个二十出头锐气如刀锋的小姑娘,这样就没空想太多了,她一向不主张想太多,所以在哲学系混了四年之后赶紧毕业。
“可可,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东西啊?”表哥给身在异国的她打电话。
“你提醒下看我还记得不。”她随口回答,往嘴里扔了把巧克力豆,躺在酒店柔软舒适的床上晃动脚丫子,审视皮肤的状态。
表哥提气,大声道:“看你的队伍就要三连冠了你竟然如此麻木不仁!”
她把话筒拿离耳朵,叹息,说唉,不出意外的话是连不了的。
表哥没听清,她就说:“反正你在打理嘛,到底什么事儿啊?”
原来是她手下的资产里最摇钱的那一株续约的问题。
今年夏天到约,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季后赛之前有一个短暂的喘息时间,是可以提前谈妥,也好定军心。
从前这些事都是有人在管的,她只做最后的决定,是一个真正隐形的老板,但这一次事关重大,轮回已经是两冠在手炙手可热的队伍,队长的身价也应该仔细核定,老板不能太甩手掌柜。
宋可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头像发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的神。
周泽楷啊……
周泽楷嘛。
她点上那个头像,进入对话框。
“嘿,小伙子,知道我是谁吗?”
良久,回复弹过来:“知道。”不一会儿又补了个表情:“:)”
宋可突然想笑,她想给林竼打电话,说打就打,反正国内现在也就晚上七八点的样子。
可惜打不通,不知道干嘛去了,白白响了很久的铃。
她回到聊天工具的界面上,慢慢地打字,又飞快地删除。
算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们好好谈工作吧。
“我六号回国再详谈,之前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不用客气。”最后她说。
“好。”
她不愿再说,不愿再看,却又嫌一句再见太生硬,打开了收藏表情想随便找一个发过去了结这桩她一直避免发生的接触。
手一滑,发错了表情。
撤回。
“不好意思手滑。”
周泽楷说:“……”
周泽楷什么也没说。
她顿时就火气上头,莫名其妙地愤怒燃烧,重新点开收藏表情,认认真真挑出刚才那张图,发过去,接上一个微笑。
那张图叫做“有机会一起睡觉”,小人儿的表情很风流。
她把手机丢出去,自己把自己笑得不行,感觉真像个疯子,多大岁数了这么神经病,跟小自己七八岁的男孩子逗什么逗。
她梦境的碎片,早就碎得干干净净了。
笑完了,她趴在床上,眨着眼,看着窗外和煦的阳光出神,心想这事儿到底应不应该跟林竼叨叨两句,不找她叨叨那简直要一个人难过死了。
可是下一秒,忽然之间,世界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