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身对着一团灯火,却久久不能安然入眠,身在宏升客栈最好的客房里,高床软枕,屋中的摆设装饰都极为豪华,似乎这不该是客栈,而该是宫殿。
自己家境也算是殷实富户,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也足致数十万金,可这小小的客栈比起来自己的家里的装饰要好上数倍不止,长风镖局的财力魄力,可见一斑,真是让人钦佩。
听着窗外忽然而起的淅淅沥沥的风雨之声,还有不歇的蛙鸣,加上黄河的奔腾如沸,这样悠长聒噪的夜晚最容易让人陷入沉思。
如此的夜晚,诗人可以独坐听枯雨,哲人可以品茗参禅,荡妇淫娃苟且姘头奸夫畅享肉欲欢乐,河上浮萍漂泊,湍急而流,你们的盛世却是饥民的冻馁涕泣。
虽然疲惫,只是他说什么也睡不着,他闭上眼睛,微微显得有些哆嗦的脸上肌肉在震颤,忽然他一下子睁开眼睛,闪出两道寒光,再也不是那个猥琐贪财的老朽腐败,犹如一只狩猎的老鹰猎犬。
他在想着不知名的心事,见到云若的腰间佩戴的那把碧翠碧翠的刀鞘,红刀把的短刀,他心中黯然神伤,波澜起伏。
望着云若俊秀的面容,倔强的神情,不由得想起曾经见到的那个让自己终身难忘,每当想起来都不禁有些瑟瑟发抖的人。
两个人,本不该交际,而且该是水火不同炉,可是在这不知名的少年身上,他却惊诧莫名的发现造物主的神奇的确有点愚弄世人的意味,他故意让冰炭相融,故意将血海深仇,国仇家恨背负在一个无辜的少年身上。
那把刀他明白,是江南金家的标识,碧血翠玉刀。
不知道为什么,薛大老板除了暂时先将紫电锋霜收藏了起来之外,云若的佩刀他并未收存,也许是忘了,也许以为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标记。
不过薛大老板这样名震江湖的人物,断断不该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过失,也不该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
魏神医在想这个少年的出身,他与江南的金家有什么关联,他的容貌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已经年老体迈,也许是真的已经忘记了金戈铁马,黄尘古道,觱篥与号角,曾经的恐惧与不堪回首的怯懦,让他只能用沉睡来麻醉自己,否则,气血衰迈再重回少年时候的古战场,如何消的了几番风雨,几番感慨呢?
他安然眠卧,将一切都抛诸脑后,恐惧也好,敬畏也罢,自己年至古稀,固然还有些看不透名利之心,只不过自己这一生也足够了,荣名浮利,又有什么呢?苦难也经过,欢乐亦有时,繁华容易过,虚名转眼空,该来的如果真的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吾身已在黄土之中,就算是明日黄沙盖脸,也并不值得害怕惊慌。
此时的靳芳流安顿好了魏先生,因为记得他的嘱咐先要解开云若的穴道,此事关系甚大,他也不敢做主,看看薛大老板的房间里,灯光已经熄灭,他不敢打搅,索性等到明天再说吧。
他长出一口气,向他的小跟班小康使了个眼色,小康长相英俊,面如傅粉,贵在机巧伶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见到靳芳流挤眉弄眼的模样,早已经心领神会,向他点点头,那意思就是一切都给爷准备好了,请爷赶紧去休息享用。
靳芳流色欲昏头之下,也忽然忘记了,小康的精明和眼神,还有动作,多像是昔年的自己,曾几何时,自己在师父薛大老板跟前,不就是小康的动作,小康的行事为人么?
也许自己身处云端太久了,都浑然忘记了为什么自己将小康留在自己的身边的缘故,此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今日的小康,何曾不是昔年的自己呢?他的卧房,隔着师父的鸿鹏堂足有四进院落,他便是为了做事时候让师父看不到,听不到。
房间内光明如昼,装饰华丽,墙上是落地的雄鹰振翅图,窗户上全部都包着一层牛皮纸。
今年天气反常,初夏的天气并不显得多么的炎热,何况连日暴雨,黄河泛滥,反倒显得有点潮湿阴冷。
虾米须的蚊帐,金钩倒挂,闪着光泽的大红被褥,床边坐着瑟瑟发抖的是两个身着绮罗轻纱的曼妙女子。
她们薄施粉黛,那股形容模样犹如正在等待暴徒和君王的临幸蹂躏,更像是忐忑不安,还不知道夫婿是何等模样的新娘。
如果揭开盖头,是黑面李逵,是蓝脸窦尔敦,她们真不知道此生该如何过去,纵然无法接受,也只能忍气吞声,换了由人。
她们的眼神哀怨而害怕,她们仅仅是猎物和货物而已。
她们在等待着不幸的降临,既然已经经历了丧子亡夫之痛,既然已经被家人父母不顾人伦,无情的抛弃,因为祈求活命口粮卖给了别人,既然最为悲惨的人伦惨事已经经过,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更大的不幸值得去躲避拒绝呢?还有什么不能去苟且的呢?
人生来的确是有尊严的,人的确也不是牲畜,只是当人的基本吃穿都顾及不到的时候,人比畜生的尊严还会高一点么?
她们身为女子,自然知道人家买来她们是做什么的。
只不过乱世零乱,盛世亦飘萍,既然此时的洪祸已经无穷殆尽,接下来的坎坷命途也已经注定,既然看不到头的黑暗让人窒息,那么为了活命,仅仅只为了吃口饱饭,在天灾人祸,滔天洪水之下得一个生机,那么凭着自己的姿色容貌来换取生活,来强作欢颜的逢场作戏,又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呢?
指摘她们为娼妓下贱的仁人君子,狼心狗肺,男盗女娼,自以为凭着什么贞洁大道,自以为手握道德大棒就能指挥若定,横冲直撞,他们的刚愎自用和无耻又有什么值得去顾及的呢?他们若是沦落,岂不一样的卖身为奴,甚至出卖灵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