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纪柔是户部侍郎纪大人嫡女,比萧玠足足小了二十岁,平日里对着跟自己父亲差不多年岁的萧玠,畏惧得很。
方才也是被菊影劝着,才主动来观山阁瞧萧央,前头夫人生的嫡女病了,即便未醒,继母在一旁守着也好看。因刚哭了一场,便由大丫头云竹扶着回房重新净了面再过来。
观山阁内,白氏才拎了一个刻花紫檀木提篮进来,见萧央醒了,抱石正端了清茶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便笑道:“奴婢瞧着姑娘精神尚可,太医也说了姑娘无碍。上一回姑娘便是突然发了回烧,醒来后意识才清明起来的,依奴婢瞧啊,今儿这回倒也不是坏事,姑娘这是要更加好了!方才老夫人命人蒸了一笼阿胶红糖糕,说要给姑娘补身子,奴婢这才取了来。”说着将阿胶红糖糕端出来,还热乎着,“一会儿姑娘便尝一块,老夫人小厨房的梅嬷嬷做糖糕最是擅长。”
萧央拿起一块吃,甜糯轻软,又不腻人,确实是好吃。
屋子里燃了炉香,是甜果香,萧央觉得味道有些重,便让抱石将槅窗开一道细缝,将香炉挪到槅窗边上。
抱石才放好了香炉,便听外面淡秋笑着请安,“夫人是来瞧姑娘的?姑娘方才便醒了,奴婢这就替夫人通传!”
纪柔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进去瞧瞧姐儿。”
萧央倚靠在迎枕上,销金兽口中吐出淡白轻烟,幽幽不绝如缕,窗外还下着细雪,就见纪柔进来。她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袄裙,方才披的灰鼠皮的斗篷由云竹捧着,头上绾了端正的圆髻,只戴了支白玉雕兰的一丈青,清清淡淡愈发衬得她皮肤白晳,姿容秀丽。
她像是有些无措,说话的声音却是温温柔柔的,“姐儿好些了吧?我亲手做了几个豆腐皮包子,里面包了鸡肉、虾仁和香菇,你尝尝好不好吃?这还有一碟腌酸黄瓜。我……旁的都不大会,只会做些吃食,你若是喜欢,便来告诉我,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萧央一张小脸白得似透明,精神却好,这般瞧着纪柔倒是个心思纯善的,也不知日后真正接触起来如何。她笑着说:“多谢母亲。我要留几个包子,明日便给祖母和爹爹送去,告诉他们是母亲做的。”
纪柔顿时紧张起来,“我……我做的不好,老夫人和大老爷恐会嫌弃……”
见她确实害怕了,白氏便在旁笑道:“姑娘这是孝顺夫人、想着夫人呢!夫人做的吃食不论好坏,都是孝心,老夫人必定欢喜!”
纪柔听了这才安下心来,她不擅与人交际,来之前想好的那几句话说完了,就不知再说些什么,她双手绞着帕子,想着现在就说回去是不是不大好?
正犹豫着,便听淡秋声音有些紧张的隔着帘子通禀,“大老爷来了!”
纪柔立刻就站起身,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萧央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府里诸人都害怕萧玠,萧玠是文臣,长得又不错,总是一副温润模样,且圣上忌惮宗亲,故而他官职虽高,权柄却并不大,只不过因为宗亲的身份,看着尊贵罢了。
萧玠穿着靛蓝色镶流云纹滚边的直裾,腰间束着一条宽边锦带,大步走进来,问了白氏萧央在药食上的事,才转头看向纪柔,见纪柔垂头缩着脖子,便叹了口气,对她道:“夜深了,阿央这里有丫头伺候,也用不着你,你回去歇着吧。”
纪柔也没敢抬头,便带着云竹走了。
萧玠又对萧央道:“刘太医说你身子好了不少,先前虽说愚钝些,如今却是清明了不少,你也不小了,之前一直也没开蒙,现下好了,过两日我便请先生来,落下的功课也不必急着追赶,我会嘱咐先生,你只要尽力便可。”
萧央吃了药,这会儿有些泛困了,眼皮不受控制的便要合上,萧玠见小小的女孩儿脸色雪白,柔柔细细的肌肤,小小的嘴,快要睡着了,还强撑着答应他,“女儿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了青璧,心里先柔软了一下,之后便是出离的愤怒,双拳紧握,脸色又冷淡下来,对白氏道:“好生照顾阿央。”便转身出去了。
……
正房的灯光仍亮着,依稀看到里面一个少女的剪影,跟着萧玠的长随见主子驻足不前,便小心地道:“老爷可是要去正房歇息?”
萧玠沉默了片刻,也未答言,便提步往书房去了。
正房里,云竹有些失望,对纪柔道:“老爷又去书房了。”夫人至今还未与大老爷圆房,连她们这些伺候的丫头都跟着抬不起头,有时还会得那些油嘴婆子的嘲讽。
纪柔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替我梳洗吧。”
云竹见自家夫人仍是这般“不知进取”,不甘心地劝道:“夫人,奴婢瞧着大老爷也不是全然不将您放在心上的,您也该主动些才是啊!”她是纪柔的陪嫁丫头,自小便是跟纪柔一起长大的,说话便也少了些忌讳,“今日菊影姐姐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夫人怎么也得有个嫡子才是,这萧府跟咱们纪家不同,只要读书好不论嫡庶都能出头,这宗亲之家却是极讲究身份的,夫人生下嫡子,这地位便稳固了!”
纪柔叹了口气,“我自然也知道,菊影说的又何尝不是老夫人的意思?”她神情黯淡,“只怕老夫人极是后悔为大老爷聘了我的。”
“夫人您别这么说……”
纪柔笑了一笑,“你也不用安慰我,咱们纪家那种情况……娘亲真是一点儿主也做不得,我也不愿意看见娘亲整日的哭,可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我只盼着允哥儿这回能中了举人,娘亲的境况也能好些。跟娘亲相比,我虽不得大老爷喜爱,但在这府中不论是老夫人还是央姐儿也都是看重我的。”
云竹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纪家原本也是出过阁老的,只是后来没落了,纪老爷在没落之时娶了个主簿之女,便是纪夫人。谁知娶了夫人没几年,纪老爷便中了进士,竟被户部尚书瞧中了,一路提拔他,并且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纪老爷,后来得知纪老爷已有妻室,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在朝中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纪老爷怕被人指戳,最后便纳了户部尚书章大人的庶女做了贵妾。
如今章姨娘所出的庶子纪方才中了举人,章姨娘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竟要将纪柔嫁给自己姨娘娘家的侄子,纪夫人无奈之下,才想法子早早的将纪柔嫁入萧家做了续弦。
这些是劝了也不丁事的。云竹只好道:“奴婢瞧着六姑娘倒像是好多了,之前夫人才嫁进来时,六姑娘还是懵懂无知的模样,只会呆呆坐着,如今却是清明了不少。夫人没事儿便多去瞧瞧六姑娘。六姑娘毕竟是老爷的嫡女,且瞧着今日,老爷也是对六姑娘极上心的,夫人与六姑娘处好了,也有益处。”
纪柔轻轻道:“她也是个可怜的……”
……
萧央这一觉睡醒来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窗外雪已经停了,望出去,一切树木亭榭皆宛若琉璃雕琢。日光照射下来,明晃晃耀眼。
如今再想起红丸案,她心中仍有些异样,却不再似之前那般了。她抬起白嫩的小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她的记忆像是模糊了一部分,她再如何努力的想要记起,却仍只是个映在水中的轮廓,看不真切。
白氏从暖笼里端出一碗温热的阿胶红枣姜茶,用透明的琉璃盏盛着,笑着道:“姐儿多喝一些,姐儿这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得多补补才行。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听宫里司天监传出的消息,说再过几日还要下雪呢,也不知这大雪倒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去!咱们还得赶在年前去一趟大恩寺,可别赶上下雪才好,若是下了雪,少不得就得在山上住一晚,连山都下不来……”
萧央将琉璃盏端起来喝了一口,突然道:“妈妈知道红丸案是怎么回事么?”
白氏话还未停,“不过在山上瞧雪景也是极好看的!”又说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萧央问了什么,竟蓦地慌了一下,忙又调整了表情,笑道:“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一会儿五姑娘还说要去流碧阁看梅花呢,姐儿想不想去?”
萧央低头默默的喝了两口茶,平日里贴身照顾她的白氏、抱石和淡秋,这三人都是她母亲沈青璧留给她的……她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红丸案发生在八年前,而沈青璧与萧玠和离亦是八年前,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
“妈妈不肯告诉我,我便问旁人去。”萧央静静道。
白氏叹了口气,眼圈儿有些微红,“不是奴婢不肯告诉姐儿,姐儿还小,有些事怕是不能明白。总之姐儿记得,夫人当初那么做,都是为了姐儿和大少爷。夫人是极疼爱你的,又有哪个娘亲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母亲疼她,却在她刚出生时就狠心将她抛下,若非有不得已的缘由……可这不得已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外面一阵风吹过,扬起地面上的积雪,扬扬洒洒如碎玉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