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安熬到天色泛白之时,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也顾不上抱尾巴了,软软的垂在云鲲脸上。
一呼一吸,吹拂尾巴尖一起一伏。
云小公子觉得有些痒,伸手摸了摸,随后非常顺手的拉着尾巴把小狐狸拖过来在胸口抱好。
被人这样折腾一夜,佛也要发火了。
轻安昏昏沉沉的翻了个白眼,化作人身跨坐在云鲲身上,一只手支在耳侧,一只手捂住口鼻。
“唔……”云鲲拨了一下没拨开,也就懒得拨了。
反正他会闭气。
“大鱼啊,好像找到你娘在哪里了,我们现……”龙七叶愣了下,随后把被她暴力推开的门又轻轻阖上了,“你们现在继续睡……还早……还早……”
轻安耳朵颤了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云鲲正好睁开眼,闲着的手去捏了捏人家耳朵。
轻安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拍掉,云鲲的嘴得到解放,笑道,“耳朵红了。”
于是被小狐狸连瞪了好几眼。
龙七叶提着裙摆转身慢悠悠的走下台阶,小蛟诧异道,“咦?不等云鲲公子吗?”
“我自己去也无妨,小孩子要多多睡觉才能长得高。”
“哦。”
“你也留在家里。”
“为什么?!”
“乖。”龙七叶捏捏她的脸,“在家帮轻安做饭,让他做点秦瑟瑟爱吃的。”
“我不知道云夫人爱吃什么啊。”
“你鼻子底下那个是干嘛使的,去问云大鱼。”
于是龙七叶一个人也没带,孤身去找秦瑟瑟了。
旁人瞧不见的细微烟气一路指引,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她顺着烟气走过朱雀桥,穿街过巷,最后到了秦淮河另一岸的民居处。
这里不同于乌衣巷的宁静,恰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街边卖菜的在和人讨价还价,卖花小女孩的手里还带着露珠。
她抬脚进了街角破旧的小客栈。
遍寻不得的秦瑟瑟正若有所思的坐在大厅角落,面前一碗白粥热气腾腾,分毫未动。
“这位客官您……”小二麻利的上来招呼,龙七叶挥退他道,“找人。”
秦瑟瑟被惊动,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后笑道,“你来了,过来坐,吃饭没有?小二再上一碗粥。”
看似和寻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娇媚入骨,引得几个客人频频注目,门口亦有躲躲闪闪的青年偷觑她。
龙七叶看她眼下青影,“吵架归吵架,一个人瞎跑什么。”
“总不见得嫁人了就哪儿都不许去了,一个人散散心算什么。”秦瑟瑟托着腮道,还是有些走神的样子。
“你儿子找来了,总不好牵扯小孩子。”
秦瑟瑟却答非所问,“你肩上有东西吗?”
龙七叶侧头看去,“没有啊,你说什么东西?”
秦瑟瑟哦了一声,“我说脏东西,那大概是幻象了。”
“你看到幻象了?”龙七叶一怔,“是什么样的幻象?”
“左不过是些冤魂厉鬼一类的。”秦瑟瑟的绿眸在晨光中比之前黯淡了许多,不复宝石一般光彩,“别用香探我,没用的。”
她指尖金光时隐时现,一时用力握起手掌,鲜血自指缝间溢出。
龙七叶握住她的手,强迫她摊开,白玉一样的掌心纤指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十七八道横横竖竖的长口子。
“这样清醒一些。”秦瑟瑟笑道,“我如今清醒的时候少。”
“为什么会这样?”
“当年我一曲秘杀了五万人,难道不要报应吗?”秦瑟瑟像是又看到了什么幻象,吃力的闭上眼,“还是闭上好,这样就知道都是假的了。”
“那些人……”
“也不都是该杀之人,但是不得不杀。”
龙七叶尚记得那时候惨烈的无间地狱。
西荒遭遇重袭,钱绛虽解围了碧罗主城,然而他总不能一把火把这些凡人都烧死吧,也只能勉强守住。
帝都解围之后,秦瑟瑟赶回碧罗城,城墙上奏了一曲红尘。
听起来和寻常曲子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和寻常舞步没有什么差异,可随着她的琴声,黄沙之下爬出数不尽的骷髅,燃起浇不灭的红莲业火。
攻城的军队都陷在无穷无尽的攻击之中,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饶是龙七叶和钱绛都被这景象震撼到。
秦瑟瑟奏琴的手未停,面上笑道,“我还以为破我大阵的有多厉害,不过如是。”
直到金弦染了血色,直到新一日的来临,天光乍破,她拨动最后一个音节,铮铮如刀剑相击。
转瞬之间,白骨红莲悉数随风而逝。
军队却没有醒来,他们疯狂的攻击着周身所有能够到的人,那不是他们的战友,都是黄泉下的骷髅军团。
安倍泰亲依靠着式鬼相护,带着白鹤仓皇逃走。
碧落主城从此封闭了南边的这个城门,只从北边出入。
因为南边有个万人冢,每逢月圆之日,那里就会有厮打声和惨叫声。
秦瑟瑟站在城墙之上,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七叶,我会有报应的。”
年轻时决绝和此刻的迷茫交汇在一起,龙七叶竟无言以对,只得先用伽蓝香治愈她手上的伤口,“先吃饭,幻象怕什么,看到了又怎么样,也不会少块肉。不过你都这样了,还和他闹什么?等缓过了这阵子,想离家出走到九重天去都行。”
秦瑟瑟摇摇头,“他本来就是我强求来的,也不必这样苦苦纠缠,对大家都好。”
龙七叶又有片刻无语了,跳海时候你不说,成亲时候你说,等儿子都生完了,两个人整日腻着秀恩爱,你来探讨这个问题了,是不是有些晚了?
苍凉的狼嚎声响彻整条街,客栈外紧接着传来百姓闹哄哄的惊叫。
蓝袍的弟子鱼贯而入,分立两边。
云宗主大步跨进客栈,黑着脸道,“和我回去。”
秦瑟瑟正眼都不给他一个,“不回去。”
“你也是当娘的了,有什么事不能说,非要和个孩子一样的闹脾气?”云湛怒道,“就算要出门,需要把跟着的人都甩了?你亲儿子都找不到你,秦城主好本事。”
秦瑟瑟绿眸又暗上许多,冷笑道,“哪里比得上云宗主,我不过是怕自己人老色衰碍了宗主的眼罢了。”
云湛气急,一掌拍碎了桌子,勉强压了火气,“就算我说错了话,至于这样小题大做么?”
碎木四溅,白粥淌了一地。
“何止小题大做,还无理取闹不是吗?”
“回去再说。”
“不回去。”
“我再……”
秦瑟瑟骤然起身,直视云湛道,“你问几遍都是一个结果,我不会和你回去了,云湛,你我和离吧。”
云湛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方缓缓道,“到底怎么了?”
秦瑟瑟瞳孔一缩,“没怎么,只是觉得彼此这样纠缠没意思,你我和离,从此各不相干。”
云湛怒极反笑,咬牙启齿,一字一句道,“好一个从此各不相干,要不要索性把儿子杀了,这样才是真正的各不相干呢。”
客人早吓跑了,小二和掌柜缩在柜台里,云家弟子皆是垂手而立,只管盯着自己鞋面,大气也不敢出。
龙七叶头疼无比,挡在二人中间,“都不要说气话,云湛你自己什么脾气你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说个软话吗?”
云湛背过身去,拳头握得死紧。
龙七叶又去劝秦瑟瑟,“你不要钻牛角尖了啊,他怎么对你,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少听几句肉麻话又不会怎么样,儿子都这么大了。”
秦瑟瑟痛苦的闭上眼,手指用力摁在额角,“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七叶你是和我说话吗?”
“我是在和你说话啊,你听得到吗?”
“好像能听到。”
秦瑟瑟耳边炸起惨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将龙七叶的话盖了个干干净净,聚精会神去听,才能隐约听到一些。
偏云湛背对着她,还以为她在说气话,故意装作听不见。
“你若真的不想回去,就在帝都住几日也罢,旁的以后再说。”
秦瑟瑟压根听不到他说什么,亡魂怨灵漂浮在她周身,个个睁着血红的眼,“我好恨啊。”
“秦城主,我死的好惨啊。”
“秦瑟瑟你还我命来。”
秦瑟瑟手指拨动,试图以天命琴把幻象压下去,结果她连自己的琴声也听不到了。
“我听不到自己的琴声了。”她喃喃道。
“瑟瑟……你的眼睛……”龙七叶凑近了去看,也是一样的结果。
秦瑟瑟的眼睛变成黑色了,不只是瞳色,连着眼白也一并变作漆黑,黑洞洞的睁着,若深渊不见底。
“眼睛怎么了?”秦瑟瑟只觉眼前景物飞速交替,头晕目眩。
熊熊大火里一人仰天大笑,“秦城主终归还是输了的,他不过爱你容颜倾城罢了,你秦瑟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在意吗?”
待云湛察觉不对转身之时,恰好看到秦瑟瑟拔下发间玉钗,往自己脸上划去。
玉钗并不锋利,故而划下时使了十二分的力道,皮开肉绽,血倒是慢慢的来渗出来。
“夫人!”云家弟子皆是惊骇。
“咳咳……”云湛喉头一动,扭头往地上喷了一口血,他惨白了脸色道,“你情愿自毁容貌也要和离,我成全你,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