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寂然无声,一名官员的朝笏失手掉在地上,“啪”的一声,骤然冒出的响声惊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一阵人影晃动之后,紧张的气息随即弥漫开来,而悬念似受到了诡异气氛的渲染,陆续点亮了众人期待的目光。
此刻,朱祁铭只想让杨士奇、杨荣尽情表演,等剧情进入下半场,此时的表演若与下半场的另一幕两相契合,那该是一场多么完美的讽刺剧!
而杨士奇情急之下似已入毂。
“昨日白云观附近发生了一桩命案,七名道士被人杀害,西城兵马司派人赴现场勘探一番,什么说法也不给,便匆匆撤离了现场。”徐恭淡淡望着杨士奇,直立而言,并未拱手施礼。“张天师与下官素有交往,昨晚张天师派人找到下官,请下官出面查探此事,于是,今日一大早下官便去了白云观,碰巧遇上了越王殿下。”
“等等!”杨士奇注视朱祁铭良久,张张嘴,终究是没敢发问,扭头转视徐恭,“越王为何去白云观?”
徐恭淡然道:“昨日与七名道士一同遇害的还有一男一女二人,那个女子自称是江湖游侠,下官认识她。下官保护越王回京时,此女一路相随,她十分的仗义,多次出手搭救越王,她遇害,越王自然要去白云观看个究竟。”
朱祁铭冲徐恭摆摆手,将他的话打断,“她叫霓娘,可惜小王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杨元辅若不信,不如命锦衣卫查查她的身份,也好让小王做个明白人。”
“嗡”的一声,百官交头接耳议论开了,随即斥责声四起。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连越王的救命恩人都敢杀害!”
“杀害那女子,莫非想对越王不利?”
“不用再查霓······嗯,那个女子的身份,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何必多此一举!”
······
从百官激烈的反应中,朱祁铭意识到分裂已演变成了决裂,杨士奇已无力回天!
“不久前,那名女子刚刚赴清宁宫觐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清宁宫的大门永远朝她开着,可悲可叹啦,清宁宫的座上宾竟不明不白地遭人杀害!”徐恭的声音里有分悲怆,片刻后,语气转趋激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路过杀人现场的目击证人至少有十人,其中两人认出了部分凶手的身份,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杨元辅长子杨稷的手下!”
啊!百官无不大感震惊,一双双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士奇身上,灼烈的目光似要将他的朝服烧出几个窟窿来。
一旁的杨荣面色有异,威仪不再,而杨士奇看似在拼命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眼中的深意散尽,代之以片刻的茫然。
太医终于来了,对着朱祁铭手腕上的伤口查看一番,小心翼翼地替他敷药。药粉带着浓郁的降真香味,朱祁铭觉得药味有些刺鼻,就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御台那边。
只见皇上深深看了徐恭一眼,而王振也静静看着徐恭,脸上略带笑意。
庙堂上的事很微妙,在尖锐对立的双方之间,如果矛盾不可调和,必将决出胜负的话,第三方试图两头取巧。左右逢源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两头取巧等同于左右不是人。
相反,若在不授人以柄,不帮倒忙的前提下,能助其中的一方占据上风,那么,你的前途必将一片光明。此刻,徐恭就在无意间迎来了自己坎坷仕途的一次重大转机。
“越王动身时许是过于匆忙,身边只带了近百名护卫,陛下,诸位大人,那里刚发生过凶杀案,徐恭自然担心越王的安危,便亲手驾车护送越王回还。途中遇饥民争食,马匹受惊,马车意外拐入一处民宅内院,待马车重新回到街面时,便遭二百余人堵截,其中十余人暗中施以飞刀。那些人如此招摇过市,公然行凶,令下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子脚下,到底是何人嚣张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下官虽早有防范,力劝越王换乘一辆十分寻常的马车,可越王仍不能免遭行刺,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徐恭,你在撒谎!”杨士奇喝道:“你说你在护卫越王,但据本官方才得到的消息,飞刀袭向马车时,你本可拔出绣春刀,凭你的武功,挡住飞刀并不难,可是,你竟然率先避到一旁,置越王的安危于不顾,这又是为何!”
“哎哟!”许是伤口发痛,朱祁铭轻叫一声,挣脱了太医的手,转视杨士奇,“杨元辅,经徐千户相劝,小王早有防备,那辆马车虽然寻常,但里面装有铁甲,小王身上穿着软甲,故而飞刀伤不了小王分毫。那些人亮出飞刀时,小王便已瞧见,当即吩咐徐千户下车盯住那些人,不让一人脱逃。唉,幸亏徐千户有先见之明,一再提醒小王多多留神,否则,徐千户武功再强,也难保小王不出现任何闪失。”
王振一路轻笑着走到杨士奇面前,“杨元辅,看来京城也成了江湖,风高浪急呀!有人先是杀害越王的救命恩人,继而对越王本人下手,必定是蓄意如此,且谋划已久!”
朱祁铭心中一惊,总觉得王振话里话外有种说不出的怪味。
“王振,你是何意!”杨荣怒对王振道:“你这是含沙射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振回以冷眼,“杨荣,如今被请入北镇抚司的那位身份未明,是不是杨稷本人还难说,你心虚什么?而且你是你,杨稷是杨稷,你二人若无牵连的话,犯的着如此急躁么?”
杨荣正要发作,却闻远处一名官员吞吞吐吐道:“越王殿下,既然防护周全,那······您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有对母女就在马车旁,被越王瞧见了,越王担心飞刀伤及她们,便想下车撵走二人,不料真有一柄飞刀飞向母女二人,越王不顾个人安危,挥臂击落飞刀,却伤了自己的手腕。”徐恭道。
殿中百官点头的点头,感叹的感叹,举目再看朱祁铭时,众人目中多了分赞许之意。
一边是舍身救人的亲王,一边是刻意护短的辅佐大臣,谁是谁非不言自明,这样的对比令杨士奇、杨荣倍感沮丧。
就见杨荣腾腾跑到御座前跪伏于地,“陛下,有人拿今日之事大做文章,话里话外都把矛头对准了杨元辅与臣,若是有人不满臣等辅政,明言便是,何必借题发挥!”
转移视线?朱祁铭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说杨荣多疑也好,说他敏感也罢,总之,杨荣的一番话分量极重,此言一出,接下来即便杨稷罪证确凿,一旦与有人暗箭直指辅佐大臣一事挂起钩来,那就被刻上了政争的嫌疑,杨稷的罪证就显得不那么可信了。
朱祁铭有些担心,想皇上此刻只能无比睿智地跨越杨荣给他布下的荆棘,否则就不得不退缩,下旨放人,而退缩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杨士奇也来到御座前跪下,“陛下,今日若是大审,便请陛下下旨逮臣的不肖子入狱,陛下移驾北镇抚司亲审,何必在此听越王、徐恭的一面之词?若不为审案,那便请陛下命锦衣卫放人。”
“放人?”王振质疑道:“不是还要核实身份么!”
“核实身份并非难事,陛下,锦衣卫必有许多人识得杨稷,就算锦衣卫无人相认,把人带到臣面前辨认岂不省事?臣本不想妄言,可是锦衣卫如此行事,臣不禁要问,醉翁之意何在!”
皇上微微一震,目光扫向百官,随即缓缓站起身来,“杨卿,你奉先帝临终之命,辅佐朕多年,劳苦功高,朕怎能对你不仁?杨卿放心,无人会逮杨稷入狱,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留待日后再议。来人!”
随堂太监入内,却被匆匆赶来的马顺抢在了前头。一见马顺,朱祁铭顿时松了口气。
马顺跪奏道:“陛下,臣去北镇抚司亲眼看过了,那人正是杨元辅的长子杨稷。杨稷亲口说,是他指使十余人朝越王的座驾施飞刀的,他还说,他一共亲手杀了九人,指使别人杀了近百人,致伤致残无数······”
“住嘴!”杨荣滚雷般的吼声震得众人耳朵发麻,“锦衣卫滥用酷刑,逼人招供,如此设局,令天下士子心寒!”
皇上静观杨士奇、杨荣片刻,转对马顺作色道:“大胆!不是说只核实身份的么?为何擅自聆讯!”
“臣冤枉!”马顺顿首道:“陛下,锦衣卫待杨稷如上宾,臣回去核实其身份后,领着一帮人赔礼道歉,好话说尽,但杨稷就是不肯离去,臣方才所奏之事全是杨稷自己叫嚷出来的。”
杨士奇伏地泣道:“锦衣卫不愧为天子亲军啊,臣的不肖子落在那里,臣无话可说,而今唯有致仕,方可成全锦衣卫的一片苦心!”
皇上扭头看向朱祁铭,朱祁铭赶紧趋前道:“陛下,臣鲁莽,无意间闯了大祸。臣只受了点皮外伤,却害得杨元辅、杨阁老跟着受了天大的委屈,臣斗胆请陛下移驾北镇抚司,以圣谕安抚杨稷,若杨稷果真受了聆讯,臣愿与锦衣卫同罪!”
······
马顺引路,君臣百余人进了北镇抚司,却不去锦衣卫狱,而是直奔一间宽敞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高照,酒香四溢,远远可见杨稷完好无损、大大咧咧坐在膳案前,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他娘的,锦衣卫算个屁!要老子进来老子就进来,要老子出去老子就出去?休想!不跪在老子面前求爷爷告奶奶哭他个两三天,老子绝不出去!”
听到这番刺耳的言论,君臣再也迈不动脚步了,齐齐停在了厅堂门外。
“老子杀个百十来人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捏死了一群蚂蚁而已!”
这样的话真真切切,出自杨稷之口,落入君臣之耳,令人脊背上飕飕直冒冷气。
“伤了越王又怎样?他又没死,老子说过那是一场误会,莫非还要老子请罪不成!”
如此放肆的话都敢说出口,再听下去,只能污了君臣的耳朵!就见杨士奇面色煞白,急于奔入厅堂,堵上那张烂嘴,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也不想想,没我父亲的辅佐,他天子的大位坐得稳么?这江山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杨稷话音未落,就见杨士奇颓然跪到地上,涕泪俱下,而百官眼中愤怒的火焰被瞬间点燃,乌泱泱一大片人齐齐跪下,人堆里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宣判了杨稷的死刑。
“陛下,这哪还有半分的体统律法!若不将此人处以凌迟重辟,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国将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