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连日的濛濛细雨,驱散了别院里积存已久的暑气,凉风习习,黄叶随秋雨凋零,满院尽显浓浓的秋意。
院外的锦衣卫不知何时悄悄撤走了,一眼望去,别院四周了无人影,愈发显得空空荡荡。
女乐在偏殿中张乐,有人抚琴而歌《文君操》:“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这东墙······”
朱祁铭设座于曲廊之上,凝视小池上的烟雨,隐隐觉得今日的琴曲有些怪异,只是,他的心思却在琴歌之外。
一个熟悉的人影进了别院,沿甬道一路袅袅婷婷走来,雨伞遮住了她的面容。朱祁铭一跃而起,快步至曲廊尽头迎候。
吕夕谣上了曲廊,收了伞,星目递来一丝妩媚的浅笑,随即缓行数步,驻足凭栏。
“听我父亲说,麓川之役功亏一篑,明军再次让思任发逃脱,故而朝中起了争议,刑部侍郎何文渊称思任发已上书致歉,大明宜乘机罢兵,内阁元辅杨士奇赞同此议,但英国公张辅力主续战,称大明不可示弱于小夷。廷议时主张续战的人占了上风。”
朱祁铭紧挨着吕夕谣驻足,双手放在扶栏上,但闻阵阵幽香沁入心脾。“妹妹用的是何种熏香?”
“我从不用熏香。”吕夕谣脸上浮起嗔意,微微侧过脸去,“跟你说正事呢!”
“哦,我知道,我知道。”朱祁铭略显不甘地将目光从吕夕谣脸上移开,望着一池秋水出神。“杨士奇、何文渊并非基于战略权衡而劝止麓川之役,他们对一切战事都不感兴趣,故而其劝谏的理由必然是苍白无力!”
“翰林院侍读刘俅上疏直陈利害,说麓川之役是舍虎狼而临小寇,轻重倒置,他力谏皇上罢兵于云南,聚大明的人力、财力专备瓦剌。”
“刘俅不失为朝中的有识之士!”朱祁铭赞叹一声,随即摇摇头,“刘俅人微言轻,不足以扭转局势,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若朝中重臣不为刘俅说话,刘俅恐怕难以善终。”
吕夕谣徐徐转过头来,目中的那分诧异比烟雨还要朦胧。“此话怎讲?”
“麓川之役本与社稷安危无关,而今既然开篇了,便与天子的颜面有关。麓川之役一旦告捷,则不管耗费了多大的财力,无论是否值得,都会成就天子的武功;反之,麓川之役若以惨淡收场,则朝中必是物议沸腾。别看文武百官一个个事前都是唯唯诺诺的,事后他们都善于华丽转身,无人愿意伸出肩膀承担一点点过失,失察的恶名终须天子去背负!”
秋风携带细雨飘入廊中,点点滴滴洒在朱祁铭、吕夕谣身上。良久后,但闻吕夕谣一声叹息。
“唉!两个品秩低微的人又能改变什么呢?麓川之役胜了,上疏者恐怕会遭究治;败了则难免会成为被迁怒者,横竖都要遭受不测。当初我父亲差点就与刘俅联名上疏,后来碍于是你先生的身份这才作罢,如今看来,父亲倒是侥幸躲过了一劫!要是父亲能劝住刘侍读便好喽!”
“只怕谁也劝不住刘俅!此事怨不得先生,怨只怨朝中积弊太深!”朱祁铭笑道:“妹妹,外面寒气重,咱们快进偏殿。”
正想转身离去,一眼瞥见甬道上乌泱泱一大堆人簇拥着皇太后向这边走来,二人赶紧迎上前去。
“越王祁铭恭请皇太后圣安!”
“民女吕夕谣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万福!”
皇太后踏上曲廊,含笑望着朱祁铭,“祁铭免礼。”移目扫向吕夕谣,那抹浅笑倏然而散,目中很快就浮出冷意。
“越王殿下金安!”
朱祁铭只顾迎候皇太后,却未看清随行人,忽闻一道娇滴滴的女声飘了过来,抬眼一望,见皇太后身边竟站着周晓蝶!
周晓蝶身着淡蓝色褙子,姿容甚是端雅,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着分优雅。只须望一眼,朱祁铭便知她当初那番“回家习礼”的说辞并非虚言!
朱祁铭微微撇嘴,随即笑望皇太后,“外面风大,恭请皇太后入殿歇息。”
崔嬷嬷和茵儿、渠清二人急急赶来,迎候皇太后入殿。
随同皇太后入殿的只有朱祁铭、吕夕谣、周晓蝶、崔嬷嬷四人,其他人全留在曲廊上。
皇太后择正座入座,瞟一眼吕夕谣,脸上的冷意便再也掩饰不住了,见崔嬷嬷上前奉茶,当即脸色一缓,“毕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做事就是利索!”
“蒙皇太后抬爱,奴婢愧不敢当!”崔嬷嬷行过万福礼后退去。
“祁铭,你也坐吧。”皇太后吩咐一声,抬眼笑望周晓蝶,张张嘴似想说些什么,目光再次落在吕夕谣身上,那张嘴便生生闭上了。
“也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竟纵着你日日玩乐,你一个亲王,不读书不习武,他日如何为社稷效力?唉,这可如何是好!”
天下不读书不习武的皇室宗亲多了去了,只怕数也数不过来!心中犯着嘀咕,朱祁铭觉得自己对皇太后的这份厚爱仍是不适。
那边皇太后目光一亮,“不行,就让蝶儿陪你读书习武,皇帝那边就由哀家去说!”
朱祁铭赶紧离座,“皇太后,祁铭再过个两三年便要赴藩了,如今随夕谣······随吕先生的女儿习琴棋书画,正是为了日后能过上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大明内忧外患,南方战事不利,北境恐怕难得安宁,眼下别的皇室宗亲能过安稳日子,你却不能!太皇太后把你托付给哀家,哀家万万不敢辜负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
皇太后的一番说辞掷地有声,但仍然落下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嫌疑。看来,朝中气氛异常,惊动了深居简出的皇太后,于是,她坐不住了!
想皇太后虽然手段毒辣,但对认准了的人还是能给与足够信任的,这样的气度恐怕连庙堂上的须眉都要让她三分!可是,谁也不乐见自己的身上被人套上绳索,而周晓蝶或许就是由皇太后掌控的一条绳索!
“皇太后,偏殿那边的女乐奉旨而来,故而祁铭行事须有分寸。”
“对内外臣的揣测之言,不可不听,但不可轻信!皇帝······”皇太后刚开了个头就立马顿住了,瞧瞧她的脸色,似在纠结。
一旦涉及朝政,深宫妇人岂能妄议?即便是无比尊贵的皇太后也不能例外!
“女乐虽是奉旨而来,但你也不能终日念兹在兹呀!你若日日耽于宴乐,那何必还要陪读?”
皇太后一语击中了朱祁铭的软肋,朱祁铭不禁惶恐,忧心忡忡地望了吕夕谣一眼,当即咬牙寻求妥协:“祁铭谨遵皇太后教诲,从今往后每日读书习武。”
皇太后面色一缓,“那好,你大可放心,一切都有哀家替你做主!蝶儿,你便入住咸熙宫,每日来别院陪越王读书习武。”
“是,蝶儿听凭皇太后吩咐!”
花蝴蝶!朱祁铭暗骂一声,一想到这个绰号已不适用于周晓蝶了,他愈发的郁闷。扭头望向皇太后,见她正在从容饮茶,不时拿眼扫视吕夕谣,目中有分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意。
不知为何,朱祁铭忽觉脊背上飕飕直冒冷气。
这时,偏殿那边的琴歌随风飘了过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突然,皇太后重重放下茶盏,阴沉着脸,起身怒视吕夕谣,“你身为越王的伴读,小小年纪竟敢撺掇一个少年亲王听此淫词艳曲,大胆!”
吕夕谣顿时失色跪于地上,却并未开口分辩,显然是不想把恶名推到朱祁铭头上。
淫词艳曲?这样的评价显得十分牵强!朱祁铭暗自大呼不妙,立马跪地,“皇太后,此事与夕谣妹妹无关,都怪祁铭顽劣,求皇太后不要错怪了无辜的人!”
“错怪?无需替她遮遮掩掩!你一向懂事,若不是她,又有何人能让你性情大变!当初你做散财童子,乱闯浣衣局,这些出格的事只怕都与她有莫大的干系!哼,吕氏无德,念及太皇太后的恩德,姑且记下你伴读的名分,既然吕希迟迟不为越王讲学,你也不必再入宫!”
失德?一个深闺女子的清誉哪堪遭受这番恶评的玷污!但见吕夕谣强忍片刻之后,目光渐趋茫然,脸上浮起戚色,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朱祁铭顿首,“请皇太后明察,臣做事出格,当时夕谣妹妹并不在别院呀,皇太后!错在祁铭,求皇太后不要迁怒于人!”
那边周晓蝶跪地顿首,“求皇太后开恩!吕姐姐才学出众,蝶儿还要向她请教呢。”
“住嘴!你不可学她,德薄才高,终究是祸患无穷!长此下去,只怕越王一世的名声都要毁在她手上!”
但见人影一晃,吕夕谣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朝门外奔去,泪水洒了一路。
朱祁铭心如刀绞,起身狂追过去,身后传来皇太后的喝斥声。
“站住!你敢追出别院半步,吕氏的伴读身份必不保,吕希也难逃干系!”
于是,朱祁铭在曲廊上刹住了双脚,眼睁睁地望着吕夕谣的背影消失在林深处,痛彻心扉的滋味愈来愈盛,以至于他颓然跪在了潮湿的扶栏边,扬起头听任雨打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