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色下,吕夕谣浅浅一笑,超凡的气韵顺着眼角眉梢如波光般徐徐荡漾开来。
“愿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紫色的佛珠缓缓飞出朦胧的界面,在无边的晶莹中飘荡,稍一顿形,即为奇妙的舞姿,追逐着他的身影,温柔如许,如梦中的一片飞絮。
佛珠蓦然一敛,幻化成透明的液体,拖着长长的水痕,洒落在无垠的旷野中。
“咚”的一声,那是赛罕的一滴清泪!
月色与晶莹的冰面倏然隐去,背景突然换成了莽莽雪原,赛罕卷起黑发三千尺,挡住了疯狂咆哮的数千鞑贼,而那张绝世容颜带着草原的野性,正对着他,目中泛起一丝透心的凄怨。
“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让你做我的马夫,哈哈哈······”
······
朱祁铭在榻上猛然坐了起来,嘴上吐着粗气,神智有片刻的恍惚。
以往只有吕夕谣才是他的梦中人,不料如今一个鞑女竟也闯进了他的幽梦!朱祁铭撇撇嘴,总觉得身上似乎少了什么宝物,扭头张望一番,这才发觉那串佛珠脱落在了枕边。
拾起佛珠飞快地套在腕上,下了榻,见窗外已是天色大亮。
两名年老的嬷嬷入内为他更衣,随即服侍他去盥洗间洗漱。
洗漱毕,来到膳房,只见十多个丫鬟守在那里迎候,行罢礼,一个年稍长的丫鬟步履轻盈地到膳案边布菜。
朱祁铭移步至案边入座,望一眼膳房内依然如故的陈设,顿觉身居越府,回家的体验令他无比惬意。
昨日回京,他吸取了上次凯旋时的教训,命唐戟领军前去低规格奏凯,他自己则只率二十名护卫悄悄回到越府,赶在日暮前去祠堂祭奠了父母的亡灵,匆匆用罢晚膳就早早沐浴就寝,刻意保持低调。
越府只有他一个主人,他住在紫禁城的时候,阖府百余名嬷嬷、丫鬟便无所事事,而今少主回府,她们自然高兴,都巴不得前来近侍,但僧多粥少,想要近侍少年亲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过黄安这一关。
黄安挑选了十二名丫鬟、两个嬷嬷服侍朱祁铭,获选的嬷嬷、丫鬟都是喜不自胜,此刻得意的神色仍浮现在她们脸上。
一名小丫鬟半跪着为他取菜,他颇感不适,当即接过筷子,轻声道:“我自己来。”
小丫鬟退到一边,与同伴相顾窃笑。一名年老的嬷嬷迟疑片刻,轻声道:“殿下昨夜说了一整夜的梦话,隔半个时辰就妹妹、妹妹叫上一阵,好像梦见了什么惊险的事。”
丫鬟们都在窃笑,朱祁铭却显得十分的淡定,冲嬷嬷笑笑,随即低头用膳。
“天亮前殿下突然大叫一声,好像是在叫‘妖女’二字,唉哟,恕奴婢直言,那声大叫甚是吓人!”那嬷嬷又道。
众丫鬟止住笑,个个茫然相顾,一副深感迷惑的样子。
朱祁铭眉头微皱,瞬间又舒展开来,脑中浮现出了送赛罕出境的情景。
经过三天的昼行夜宿,在赛罕眼睛复明的那一天,他率三百护卫终于送赛罕到了延庆州边境一线,远远看见了数千鞑贼,那些鞑贼显然是也先的部属,一见赛罕就要扬刀策马杀奔过来,却被赛罕止住了。
赛罕之后的表现一如梦中所呈现的那样。
多思无益!朱祁铭驱散心中杂念,专注于享用越府美食,一顿扫荡下来,案上几乎是盘空碗净。
少主胃口好,下人当然会感到轻松自在,当朱祁铭漱口离席之后,众人无不笑盈盈地礼送他走出膳房,神色中并无半分的拘谨之态。
二月春风似剪刀。在历经别院幽居生涯与北境的征伐岁月之后,终于回归越府!望着甬道边一片浅绿的柳色,朱祁铭尝到了畅情适意的滋味。
此时此刻,他的头等心愿就是尽快接吕夕谣入府。皇上准自己回越府居住的可能性极高,而越府的一切事务自然要由他这个亲王做主,紫禁城里的一大把算计还是任其留在宫墙内好了,至于那只花蝴蝶嘛,哼,好走不送!
不过,接吕夕谣入府似乎有些麻烦,总该先请先生过来施教吧?可是有先生在场盯着,了无意趣,一点都不好玩!嗯,撇开先生,独与伴读研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也算得上是切磋,并非欺师之举!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相当勉强的理由。
除头等心愿之外,他还想与越府长史欧阳仝深谈一次,但许多事还未来得及细察,茫无头绪,故而此事也不用着急。
“殿下金安!”
黄安领着一帮内侍迎了过来。
“黄安,你随本王去四处看看,久离越府,有些地方本王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黄安应了一声,快步移至朱祁铭身边,“不过,在此之前,殿下宜先入宫问安。”
嘶!朱祁铭嘴一咧,就想出言驳斥,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漠然以对。
“殿下纵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能不顾礼数。等皇上派人前来传召殿下入宫觐见,那便晚了,别人会说殿下恃功而骄!”
显摆也不是,低调也不是,那该怎样!朱祁铭生着闷气,却也不便发作,他知道,别人能做闲王,他却不能,身为舆论关注的焦点人物,而今片刻的放纵都是一种过度的奢侈!
“备车,本王即刻入宫!”
······
雍肃殿内,朝中勋贵、九卿分班肃立,皇上端坐于御座上,君臣都是默然不语,似乎正在悄悄等待着什么。
忽见门口人影一晃,朱祁铭入内,皇上目光一亮,当即含笑道:“越王免礼!”
朱祁铭近前改行常礼,“参见陛下。臣面圣来迟,望陛下恕罪!”
“不迟,不迟。”
在皇上的笑声中,朱祁铭瞥一眼殿中众人,见他们无不张目看着自己,只是表情各异,有浅笑相迎的,也有漠然以对的,心想接下来的君臣奏对必将充满了许多的玄机与变数,并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越王再次奏凯,朕心甚慰!”皇上笑着起身走下御台,来到朱祁铭身边,“去年北境各处都有鞑贼入寇,先以大同、后以密云为甚,而今我大明在密云大捷,各处鞑贼悉数退去,北境复归安宁,越王功不可没!”
朱祁铭拱手,“臣惭愧。五千精兵仅歼敌两千余人,还让半数鞑贼脱逃,故而臣的战功不足称道。”
那边胡濙出班,“陛下,前番赵岗折兵五千,而后越王歼敌两千,两相比较,虽然称不上扳回了一局,但越王总算不至于兵败,也不容易。”
歼敌两千?那可是两千六百余人耶,你怎么不约为三千?再说,赵岗兵败与本王有关系么?一场胜战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成了“不至于兵败”?
朱祁铭觉得好笑,不过他既然选择了低调行事,就断然不会去分辩什么。
兵部尚书王骥出班,“陛下,越王去年歼敌千余,今年歼敌近三千,还献俘百余人,照此下去,日后越王一次出征歼敌万余人也未可知!”
皇上悠然一笑,“胡卿与王卿都言之有理,越王歼敌两千余人,的确称不上扳回了一局,但毕竟是一场胜战,再说,北境不是重归安宁了么?可喜可贺呀!”
朱祁铭再次拱手,“臣在密云首次出战便遭鞑贼伏击,最后臣不幸落入了鞑贼手上。”
殿中君臣齐齐一震,杨溥当即岔开了话题:“陛下,去年赵岗遭鞑贼伏击,而后越王又遇此事,这可是在我大明境内呀,陛下,个中是否另有隐情?臣以为须查个水落石出!”
皇上略一凝思,他的兴趣似乎不在有人泄密这等事上。“越王,你是如何脱身的?”
“启禀陛下,是也先的胞妹赛罕暗中放了臣一马,臣才得以侥幸脱身。”
王振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意,“落下这么大的一份人情,不知越王日后将何以为报?”
好一个人情与回报的说辞,寥寥数语,便将一道诛心之罪烘托得淋漓尽致!不愧是权倾一时的“内相”,手腕当真是狠辣!
朱祁铭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陛下,后来赛罕就擒,臣放了她一马,也算是两清了。”
“私放鞑贼?”那边英国公张辅一脸的疑惑,“所有战俘须经过献俘仪之后,由陛下下旨赦免其罪,而后释放。故而越王私放战俘实属违制之举!”
就见皇上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杨溥立马出班,“陛下,臣以为越王此举是在为君解忧。赛罕的身份非比寻常,试想,若越王押着也先的胞妹回京献俘,陛下将如何待之?留置赛罕吧,大明是否想与瓦剌彻底撕破脸?放了赛罕吧,必有人以为陛下忌惮也先,故而示弱于瓦剌。”
皇上闻言连连大笑,“杨卿言之有理!”
低调也低调够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经历也都和盘托出,由朝中君臣盖棺论定,不再有丝毫的保留与悬疑,不怕别人日后再拿此事大做文章。朱祁铭心中释然,眼下他只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皇上准他回越府居住。
“陛下,越府的花花草草长得连臣自己都感到陌生了,臣斗胆求陛下命宫中花匠前去料理一番。”
皇上回到御座上,笑看王振,“这是小事,王先生便吩咐下去。”
“是。”
杨溥是何等的睿智!他很快就明白的朱祁铭心思,也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适时地当起了说客,“陛下,越王即将成年,宫中正在选秀,故而越王宜暂回越府居住。”
皇上默然注视朱祁铭良久,“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