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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族女君(1 / 1)

在积香洞里,伏夕感觉时间似乎过去得有些慢,当人在愁怀难遣的时候,就可能会产生这种错觉,他一直在为芸荩暗暗担心,茫茫人海,居无定所,究竟要到哪里去找她。

看着他满脸凝愁的样子,夜怜儿也不知该怎样宽慰他,只是某天她突然说;“要不我们一起出去分头找她吧,我还可以跟夜离毁借一队人,人多的话机会就大一些。”“等等。”伏夕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马上去找了雪姬问她说:“我母亲她是不是有一个能在世间穿行的香炉?”“哦,你是说朔望盅呀,没错是有一个,据主人说那东西是承华大人送的。”雪姬回答。“朔望盅现在在哪?”他有些焦急的问,他想的是既然那神物能用在世间自由穿行,如果用来寻找芸荩就会快上不少,可雪姬后面的话却让他倍感失望。“那东西现在就在这积香洞里,怎么,你要用啊?”雪姬问。伏夕点点头。“可是那东西一个月当中只能用两次,还需对应着朔望二时,你确定还要用吗?”雪姬的话瞬间让他感觉如坠深谷,一个月内只能在两个固定的时间使用对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雪姬把那个外形像极了香炉的交给他,并告诉了他使用的方法,当他真正用上的时候才明白雪姬为什么像是不愿意给他用一样,因为那神物会出错。

雪姬起初告诉他只要在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迈进那股青烟里就可以,而他那时候想着的明明是鬼国的禁苍城,想去看看有没有疏漏的线索,而真正到达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夜怜儿原本也是要跟着来的,但在伏夕和雪姬两个人的劝说下最后还是留在了积香洞。她和雪姬在一起,伏夕很放心,因为雪姬虽然长时间来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但她一身妖法修为绝对不弱于大陆上的任何法师,而且通过两人相处的几天来看,她似乎很喜欢夜怜儿。其实这也是难怪,她的忠心让她不肯离开桑皇山半步,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她寂寞的简直有些神智失常,伏夕曾问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她回答说除了照看主人之外,最多的时候她是自己和自己玩耍。这一点在伏夕刚回到积香洞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看到的不止一个雪姬,出门迎接他的那一个在看到他们以后慌慌张张的跑了回去,在进到洞内才发现,满屋子都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有端茶倒水的,提灯摇扇的,还有给她捶背揉腿的,甚至于无聊的四下追逐打闹的,俨然是一个怪异的家庭。雪姬说那是她自创的一种法术,拥有神识的分身甚至能和她进行简单的交流,她还创出了很多奇妙的法术,和夜怜儿在一起的时候她把那些好玩的法术一一展示了一遍。如果说红竺是个盗窃天才,那雪姬就是妖界的发明专家,她的那些用来玩的手段在凡界法师看来都是梦寐以求的,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威力,但用来伪装骗人却是非常方便,伏夕也和她学了几手,他想着有很多地方要去,懂些伪装术会方便些。在离开之前他托付雪姬帮着收集一些东西,是用来给芸荩炼制续命药的,雪姬在看了他给出的单目以后,自信满满的说:“放心去吧,在你回来之前这些肯定都能准备好。”伏夕也相信她肯定能说到做到,母亲作为上古神祇到底是什么时候步入凡世的他不清楚,但积香洞中的奇珍异宝却是不少,比如洞中用来照明的夜光珠,随便拿下来一颗差不多就能买下一座城池,而在虚弥境中母亲为自己炼制驻颜术的时候,所用的资材无一不属于是千金难觅的奇珍,他所用到的东西大多数都是稀松平常,只有几种不太多见,雪姬既然敢那样答应就说明她肯定有办法。

白烟散去,伏夕惊讶的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半空,雪姬没有告诉他朔望盅还有使人浮空的功用,所以猝不及防之下,他掉了下去,而且是一落千丈,在下落的时候甚至想起了雪姬在劝夜怜儿不要跟自己一起来时脸上露出的那种狡黠的神情,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在沿途刮断了数条枯藤之后,他终于落地了,寂静的山谷中传出一声闷响,惊起了一群在崖壁上穴居的岩鸟。这里是个好地方,两边的如被利剑斩开的崖壁上长满了翠藤,山谷很长,他掉下来的地方刚好应该是中间的位置,雾气昭昭也不知哪一边才是出谷的方向,顶部是狭长的一线天,而底下却是十分宽敞,大致估摸可容二十人并行,伏夕虽然游览过不少的山川奇景,但也免不了的赞叹这里的造物之奇。但在感叹之余他也暗暗纳闷,怎么就能掉的这么准,谷顶狭窄的开口差不多仅能容一人通过,他非常幸运的刚好落进了那条地缝中,结果发现了此处洞天。他并不是不能御空飞行,只是起初把出现在半空当成了朔望盅的功用,想着在落地之前怎么也能停下来,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他把地面砸出了一个人形的深坑,有时人一着急,脑子就容易跟着不好使,所以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离开这个地方,他出来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不知道芸荩的身体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关心则乱,他越是想尽快出去,就越是出不去,山谷好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无论他怎样加快脚步都无法看到出口。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他明白了,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法术阵当中,四周的景物循环往复,如果不破掉阵法,他永远也走不出去,果然是关心则乱,他暗自嘲讽自己竟然会被这样一个法术阵困住。热浪腾腾,熊熊的火焰幻化成数只火鸟,飞速掠过两边的崖壁,翠藤被火焰炙烤着,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层层的褪去,原本浓郁的雾气也一时间消失不见,刚刚困住他的这个法术阵虽然不能说是拙劣,但也决计算不上高明,被他一把火就给烧了个透亮。他终于看清了出谷的方向,待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且不止一匹,从声音中就可以判断出骑马的人定是身披重甲,他下意识的没有再走动,从过军的人都知道,在被俘前乱动就是有意反抗,他不是害怕身后的一队骑兵,只是有些好奇,是哪一族在这山谷中屯兵。

片刻之间伏夕就被人团团围住,马蹄并错,重骑兵绕着他打转,眼前的一幕他太熟悉了,那正是一群人族骑兵,明晃晃的盔甲上印着后坤部的标致,姜烈山说的没错,现在人族依然在沿用燧明皇朝的古制,想来这里就是人族藏身的地方。他想到那些骑兵没有马上出手抓他的原因可能是他外表看起来还是个人族,若是换成了异族的人,恐怕早就被五花大绑的抓起来拷问了。“你们给我让开。”重甲骑兵的铁甲和刀剑散发的锐金之气让他感觉一阵心烦,知道了这里是人族藏身的地方他也不想为难他们,他只想着尽快离开这。而那些人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骑兵纷纷翻身下马,用各自的兵刃指着他,为首的一人站出来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来?”伏夕不想和他废话,缓缓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现在,请你们让开。”对方明显也被他那倨傲的话语惹恼了,沉声说道:“不管你是谁,来到这里就别想再出去。”手下的人在他一声令下后开始冲上去想抓住伏夕,那群倒霉的人今天在出门前想是忘了卜上一卦,重骑兵的厉害之处是在于马上的大举冲锋,他们离开了马,就像是鱼离开了水,笨拙不说,原来护命的盔甲现在简直就是累赘,只是一转眼的时间,便有十几个人被伏夕或击倒或打残,他的目的很明确,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于修习武技的兵来说,就需要用比之更强大的武技来慑服他们,那个为首的人也被伏夕一拳击碎了前胸的护甲,但饶是这样,剩下的人依旧不顾死活的扑上来,伏夕刚想着该不该用个法术一举解决了他们,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大喊:“别打了,他是伏夕殿下!”

先前的骑兵在听到那一声喊喝以后都不再向前,面面相觑,伏夕也停了手,他刚刚有意拿捏了分寸,所以被他打过的人顶多也就是重伤而没有横死的,后来的人里面在走到伏夕身前齐齐拜倒,其中就包括了曾经和他见过一面的姜烈山,刚刚使所有人停手的那句话就是他喊的。

“臣等罪该万死,殿下息怒,后坤部重骑兵不曾有被指派外出,因而一时间没能认出您,望殿下恕其不知之罪。”姜烈山说。他的地位显然要比那些人都要高,那些重骑兵在看到他行礼后也一并跟着跪了,现在人族中不知是由谁掌权,也太不懂用兵了,这种情况,就应该派出相对比较灵便的轻骑兵,对方若是逃跑,追击起来也会容易些,伏夕虽然在心里暗想着现在的人族也忒不争气了,但也并不想说什么,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有姜烈山在,要离开这就容易了:“你们都起来吧,今天纯属是一场误会,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伏夕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殿下。”姜烈山快步走到他前面,再一次弯腰拱手:“殿下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离开,皇朝子民日日夜夜的都在盼着您,您就忍心这样一走了之,置他们于不顾么?”

伏夕心想虽然自己上一次跟他说了不会当什么人皇,但他未必能明白自己的心思,人族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有股子迂腐劲,而且现在他们还认定了自己是一千年前燧明皇朝的皇子,自己如果不答应他们想必不会放弃,也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他们相信了自己活了一千年之久。伏夕虽有满腔怒火可奈何对方一口一个殿下,就算是现在打死他想必他也不会还手,正是这样的人才最叫人没办法,但他实在不想插手人族的事情,因而开口说:“上一次我就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是你们的殿下,你认错人了,现在,我要从这出去,你若再敢拦我,我保证你下半辈子都会在悔恨中度过。”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已是赤裸裸的,但伏夕先前的担心果真也是正确的,姜烈山毫无保留的继承了先辈们的迂腐,并似乎决意将这种品德发扬光大,在伏夕说完之后他马上跪倒,伏在地上说:“上一次罪责皆在下臣一人,是臣不该在心中亵渎四位贵妃,殿下若想要臣的命,臣自是无话可说,可请殿下不要因臣一人之过而迁怒阖族,殿下不知,谛音长老在得知臣等探知您的下落以后有多么高兴,她说只要您回来,人族便再兴有望,殿下,您万万不要一走了之。”

伏夕觉得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他错在出门前没有起上一卦,若是起卦的话,不出意外卦象上显示的一定是:水雷屯,坎上震下。“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行缓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他现在连掐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你给我听好了,那天你看到的那几个,不是我的妃子,我现在出去,就是要找寻她们其中的一个,事态紧急,所以,你马上叫他们让开。”伏夕说。他现在甚至考虑着要不要用御空之法飞出去,但转念想想还是算了,以姜烈山等人的迂腐程度,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眼下又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哪一族境内,后面跟了那么多人族肯定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烈山微微抬头:“殿下这么说,臣的罪孽是小了些?”“不,你罪过大了。”“臣该死。”“既知该死,为何还不去死?”在伏夕说出这句话以后,姜烈山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凝滞,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伏夕会突然那么说,有的人可能不惧死亡,但一定会恐惧屈枉的死去,如果他现在自裁,那就是死得屈枉。

“臣斗胆请问殿下,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这归幽谷?”姜烈山说。“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但在心绪平复以后,伏夕也感觉刚刚的话有些过火,姜烈山对他一直都没有不敬的意思,正当他想着该怎么出言宽慰对方一番的时候,身后陡然传来骏马的长嘶之声,所有人都齐齐拜倒,伏夕却是连头都没有回,直接迈步离开,他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而随后的一句呼喊却让他又停了下来。“王兄!”声音是那么耳熟,他缓缓的转过了身子,通体鎏金的马车上,一身粉色长裙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的下来,而后迈着从容的步子向他走来,一直到对方站在近前,伏夕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心里一直在暗暗和记忆中的形象比对。

“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沐春风般的舒服,栖落在翠藤上的岩鸟跟着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

“你、你是里夕?”他试探性的问。女子浅然一笑,说:“亏得王兄还能想起我来,也是,都这么久了,王兄心里怕是早就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是她。”伏夕在心中想到,虽然样子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但气息却如之前一般无二,那独有的沁香之气是他想忘都忘不掉的。“妹妹。”他轻声唤了她一句。里夕猛然扑到他怀里,双臂紧紧的环在他的腰间,没想到时隔千年,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扑到自己怀里撒娇。

妹妹风里夕其实并没有比他小多少,而且并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她的生父曾是燧皇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也是为了护着父皇而在战场山身中倒马毒而死,彼时里夕尚在襁褓,她生母早殁,父皇怜她无人抚养而讲她认作义女,赐皇族风姓,取名里夕。但伏夕知道,父皇一直是将她视如己出。犹记得他刚刚从桑皇山上离开回到煦阳城王宫时第二天便见到了这个便宜妹子,彼时的她刚刚学会走路,走得还有些不稳当,但好动的性子却难以抑制,兄妹俩初次见面对方便是一个趔趄扑到他怀里。

在王宫中的那几年,除了父亲之外,与他最亲近的人就是妹妹里夕,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父亲一直忙于政事很少陪伴他们两个,皇子和公主虽然各自都被照顾的很周到,但两人彼时都是孩童,相处起来自然比和其他人要容易很多。他那时候也非常喜欢自己的这个妹妹,他是皇子,后来又被立为储君,曲意迎合他的人自然不胜枚举,远的不说,单说王宫内父亲的那些嫔妃就无一不对他关怀备至,当时他无论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要同妹妹共享,而父亲也夸奖过他的做法,说他有兼爱之心。他那时尚且年幼,并不知道什么是兼爱,他只是单纯的喜欢妹妹而已,因为在整个煦阳城,除了里夕外,没人能和他说些知心话,虽然只要他想说会有很多人愿意听着,但他觉得那些人都太假了,他们从来不会反驳,好像他说的都是对的。而妹妹不一样,她会很直白的表述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比那些被恐惧和利欲所控制的傀儡要真实。两人几乎无话不谈,里夕生母早殁,同样也把他视为最亲的人。她会一直呆呆的看着伏夕在演武场上练剑,中途给他递上手巾和润喉的清水。两人会相伴在父亲的书房夜读,在她识字没有伏夕多的时候会静静的听他讲说书中的故事,然后睡在他的身侧。仲夏之夜,妹妹会在她喜欢的五色花树下把刚学会的舞第一个跳给他看,给他展示她学会的法术。在父亲的庇护下,兄妹两个除了没有母爱之外,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妹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自长大后每一次随父亲出征的前夕,妹妹都会在他怀中哭上很久,在看到他平安归来时又是泪洒宫衣,可以说他的每一次征程都是以妹妹的眼泪开始和结束,妹妹亲手为他缝制了第一件玄色战袍,一针一线刺上皇族的云纹图腾,把从寺庙中求来的平安结绑在他佩剑的流苏上。柔情铭心刻骨,十七岁那年,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她,但上天注定了两人之间只能止于兄妹亲情,也是在那一年,他率军于红砂谷战败身死,煦阳城随后被四夷联军攻破,百年帝都被付之一炬,里夕公主下落不明,此后人族便一蹶不振。他问妹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城破之际又是谁救了她。里夕低下了头,轻声的叹了口气,样子似乎有些痛苦,那一天是被她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不愿去想起的。

“当你阵亡的消息传回煦阳城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天都要塌了,皇兄,我知道在父王过世后,你本不愿意再上战场,你说过,你讨厌刀剑刺进皮肉的声音和厮杀时的血腥,领兵出战其实是为了护着我,护着我们的家。自你离开后,我每天都会去占星台上祈祷,想你像之前一样平平安安的回来,祈祷我还能在五色花树下为你舞蹈……”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虽然故人就在身侧,她已经失而复得,但彼时那种锥心般的痛仍旧记忆犹新,里夕用衣袖轻轻的沾了沾眼角,露出葱白的指尖,在人族礼数的熏陶下长大的她无论在做什么都是那么优雅。

里夕继续说:“禁卫军统领高太辛拟令让全部军民上城拒敌,但那时候我们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也只会死更多的人,所以我驳回了高太辛的谏言,在四夷联军围城之前就让守军遣散了煦阳城中的百姓,打开国库,将所剩钱物全部分发,王宫的那把火也是我放的,那是我们的家,即便是你不在了,我也不能容忍那些夷兵肆意践踏。”里夕的语气有些悲凉,看得出,她是恨极了当年的四夷联军。

“那后来呢?”伏夕问,他更加关心的是妹妹是如何活下来并一直活到现在,早前他也曾回到已是一片狼藉的煦阳城查探过,大火把帝都烧成了废墟,方圆百里都是成了焦土,据传煦阳火患一直烧了足有百日,残砖碎瓦之下,埋藏了无数具焦骨,无人收殓,他无法辨别究竟哪一具才是妹妹的,她的性情,决计不会甘心被俘,他细细的埋藏了所有能找到的尸骨,用没有完全损坏的宫墙砖瓦修了一座坟墓,他认定妹妹已经死了,在四夷国内也没有探听到公主被俘的消息,也是因为这件事,让他对皇朝的异族一干叛党展开了报复。

“我原本打算是随你一起去的,当城门被攻破的时候,王宫的火势早已是无法救援,叛军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金梁玉柱被大火烧毁,那一刻,我的心里固然悲极却也有一丝畅快,我想到了在黄泉路上还能遇见你,王兄,假如你那时后当真故去了,也一定会等我的,对不对?”里夕眼中仍带着淡淡的水气,目光却十分坚定,伏夕点了点头,他们都非常了解彼此,如果那时他真的魂归冥曹,漫漫黄泉道,他定会驻足良久,翘首回望,去寻那一身宫衣的俏丽身影。

里夕笑了笑,起身放下了芙蓉暖帐的帘子,然后重新坐到他身边,既然知道了谛音长老既是自己的妹妹,他也不能再一走了之,因而跟着她一道回了人族现在所居的陈仓地穴,之前进来的归幽谷是进出这里唯一通道,妹妹掌理八荒圣殿,虽然在用兵上有所欠缺,但在治理民生上却相当得法,伏夕进来时便见识到在此中生活的人其乐融融,耕读有序,俨然一派升平气象,在里夕的介绍中,陈仓地穴是位于不周荒境之下,经过人族长久以来的不断整治,宽广足有三千里,屯兵不下六十万。

大陆上共有四圣三荒七大境,其中四圣境分别是:西幽界内昆仑雪,东海龙潭水连天,南荒灵境绿光摇,万里桑皇鸟不还。指的就是鬼族境内的昆仑山,龙国东海上的龙潭岛,灵族境内的绿光森林和桑皇山。皆是与神有关的圣域,各自都有传说。而三大荒境则分别是:南荒影夜森林,上古诸天恶魔的墓地,漠北九巍山界,传说是战神荒羽在凡界的演武场,而其中最大的荒境就是处在巫族与鬼族两国之间的不周荒境,中有两界不周山,相传是天主刑冥与恶魔交战时所佩戴的金盔掉落凡间所化。不周荒境,寸草不生,信仰天主的人族兵败后为什么流亡到这里也就不难解释了,神明的庇佑,是最后的避难所。或许真的是天神开眼,让流亡的人无意中发现了可以栖身繁衍的陈仓地穴,免除了人族的灭族之灾。

“那时候我是在你的房间,提前一天我就叫人准备好了一切,走也要走的有点样子,你睡过的床上,似乎还残留着你的温度,可就在浓烟迷蒙了我的双眼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她对我说你并没有死,让我也不要寻死,我哭求她带我去找你,可她说那时不是我们该见面的时候,之后我便睡着了,没想到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直到十年前才醒过来,王兄,这一千多年你又是怎么过的?”里夕拉起了他的手,放在面颊上轻轻的婆娑着,她闭眼时的韵致,宛如开在暗夜里的昙花,温软雅静。

“我……”伏夕刚想说话,里夕却突然用食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对着他轻轻摇头,她是在害怕,她不想听到自他口中说出来的其他的名字,当姜烈山回来告诉她皇子殿下已经有四位妃嫔的时候,她是不相信的,但现在看,哥哥心中的确是装着别人。虽然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但却已不是像从前那样会回应她,他现在有的,真的只是一种兄妹间的疼爱。而这一切也都是自己一手早就的,哥哥曾经折剑为誓,说要用一生守护着她,而彼时她听了他真挚誓言只是淡然一笑,对他说他们是兄妹,哥哥听完神情有些落寞,但随即恢复如常,笑着说:“正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才要保护你。”他随父王远征龙国,带回的却是父王的死讯,直到得知哥哥战死的消息后,有些懵懂的她才发觉,他对自己来说远不是兄长那样简单。

熏香冉冉的飘入暖帐,两人默默的对视了良久,伏夕抽回了手,慢慢起身,卷起了帘子,转身问:“那个救你的人,她长什么样子?”

“这重要吗?”里夕反问,她的居所位置极佳,光芒刚好从顶上透下来,与屋子里的长明灯交相辉映,墙壁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摇曳恍惚,她既不愿意说,伏夕也不好多问,尽管他心中有诸多疑问,比如她是怎么沉眠了千年之久,又是如何来到这陈仓地穴的,为什么知道自己还活着等等。

“你从来都是这样,一直让着我,我不愿意做的,你从来不会勉强,不管我想要什么,只要是你有的,你都会给,王兄,小妹斗胆,还要请你赐一样东西。”里夕柔声说。

“你说吧,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我都是你的兄长,想要什么,你只管开口就是了。”伏夕回答。

里夕抬眼看了看他,少年长身玉立,背负着双手,亦在不远处看着她,似是在等她说出究竟想要什么。里夕知道,如果自己要一些奇珍异宝,他就是挺身涉险也会力争为自己寻来,而现在她想要的东西却是他不会轻易给出的,因而她说道:“我想要的这件东西,怕是王兄你不会答应。”

伏夕想了想,自己刚刚的举动,其中意思想必妹妹已然明了,她自小便是个知深浅明事理的人,与她说话,向来不必点破,又重新坐回她的牙床上,说:“你我之间难道还需要客气么?”

里夕笑了,笑靥如带桃花,与芸荩和夜怜儿不同,她曾经是个重颜面的公主,现在又是人族的女君,行事说话自有一套章法。“既然王兄这么爽利,小妹也就畅快直言了,其他于我都无关紧要,我想要的,是王兄你这个人。”

伏夕皱起了眉头,一时没能猜度出里夕话中的意思。面对他不解的样子,里夕又补充说:“王兄不要误会,把你请到这芙蓉居,纯粹是为了叙旧,毕竟,能真正了解皇朝往事的人也只有你我了。”

几句话大方得体,却让伏夕感到一阵迷茫,眼前的究竟还是不是那个爱在他怀中撒娇的妹妹?或许千年之前便是自己错了,在她心里,自己真的只是兄长而已。

伏夕没有说话,里夕接着说:“王兄你也看到了,我们人族在这大陆上已经苟活了千年,我已经卜约到了天下将逢大变,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不把握的话,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屯兵在陈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助我人族重建煦阳,能与其他各族共享太平,而对排兵布阵,我想在阖族之中,没人能胜过王兄你,加之你皇室血脉人皇嫡子的身份,若能趁天下大乱之际领兵出战,只需两场胜利,便能恢复我人族在大陆上的地位。”其实在她说完那几句话的时候,伏夕便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他只是不想去相信,现在的妹妹,与之前相差太远,在醒来后的十年里,权利已经让她变了,她早已不是那个爱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孩子。陈仓地穴的人族在她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她不乏治世之才,而且高瞻远瞩,对局势的判断也是准确无误,未来不管是哪两族交战,人族可趁机攻袭其中容易战胜的一方,仅需一场胜仗,交战的另一方定然会以重利而求联合,人族可借机与之订立盟约,恢复地位,建立邦国。而另一方面,也可以派人出使战败的一族,告诉其领兵的统帅若不想看到人族与敌军结盟便须承认人族的邦国,那是在已然出现败象的情况下,即使对方能看透人族的用意,也会被迫认可,因为想要胜利,就必须赌一把。人族在获取了两族的认可后,便可顺势以攻袭敌国本土为由向盟军借道,继而向第三族的边境进军,遣使携带重礼与两族缔约谒见其君主,交战的双方实力定然不弱,为图享太平,获取第三族的认可也是必然,最后,剩下的一族根本不需对其用兵,就能轻而易举的获得对方承认。燧明皇朝的影响已经消失了太半,今天的四夷国对人族已不再像那般仇视,人族随后即可坐山观虎,趁机攻袭落败的一方,收其失地以作根据而后徐图进取。

“你既然有这样的打算,为什么在上一次不伺机而动呢?”伏夕问,他所指的便是鬼巫联军与龙国之间的战争。里夕笑着说:“那一次只是个小动作而已,并不能给天下大势带来什么影响,况且那时候我族中也没有一个足以服众的统帅,不过也我还是要感激交战的三国,正是因为他们,我才知道王兄你真的尚在人世,我派出了八部兵马中的七部出去找你,可是心存求取而不得,心若无求自得之,王兄,之前那么多人出去请你都没能请得来,现在你却自己来了,这即是天意。”

伏夕也笑了笑,说:“妹妹,你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应了你,唯独这件事不行,得知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日后你若想见我的话,可派人到灵族的桑皇山上,纵然远隔千里,我也定然会来赴你之约,现在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就不便此地多留了。”

里夕叹息一声,说:“王兄何必急着走,你要办的事,我已经差人帮你去办了,以人族多年来在大陆各处安插的眼线,要找个人出来绝对不难,王兄你再有本事,但终究是一个人,你只需安心在这芙蓉居内住上几天,七部的人马,定然能把那位姑娘请来陈仓。”

“你到底要干什么?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寻人?”伏夕心中有些不快,他向来不喜欢别人肆意插手他的事情,他倒是不相信里夕会真的对芸荩怎么样,他是不想让她们之间有任何的交集,无论是芸荩还是夜怜儿同里夕相比都有些单纯,里夕的心机、智谋甚至要超过自己。

“王兄可是忘了,八荒圣殿的名字从何而来,八部兵马的大幬旗上所绣的又代表着什么了?”里夕反问说。她问的那些伏夕当然不会忘,人族兵马共分八部,分别为:乾元部、震雷部、巽风部、坎水部、离火部、艮嵩部、兑泽部和后坤部,对应的是八卦。人族八卦占天卜命,掌控天下大势,那是昔年人族最厉害的东西,无往不利。可是世事无常,以八卦窥天并不能洞悉一切,当年父皇在远征龙国以前就曾推演了多次,卦象上具是大利之兆,而最后也没能逃过惨死的命运,所以伏夕一直认为主导一切的并不是单单是众神天意,因而他虽然深谙卦术却不曾使用。里夕继续说:“王兄你也知道,我身无长技,自幼便研习星象占卜之术,时间久了,也算有了些心得体会,前人传下来的卦术虽然神奇,但仍旧有些许纰漏,而我只是在以往八卦论著中补上了些,所幸试验了几番所卜的结果还都说的过去。”接着,里夕便随意的给他展示了经她改进后的卦术,她起卦时甚至不拘泥与外物,摇曳的烛火就被她当成了法具,伏夕甚至从烛光的投影中看到了一幅真实的图影,里面的人就是他要找的芸荩,彼时她正一个人行走,虽然步履稳健,但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里夕在落下大幕的时候说了一句更让他震惊的话:“现在还只能看到现世,但在不久的一天,我定能突破关口,看到未来。”

预察未来,那是作为神祇的母亲才有的能力,他不知道,神的能力频繁出现在凡人身上究竟预示着什么,先前念雨的突然现身便让他疑惑不解,而念雨的身世他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里夕绝对不是神的后裔。

以卦术卜约一个人的处境,先决条件是要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里夕之所以能够占到芸荩的方位其实也和姜烈山脱不了干系,他在上一次离开渭野之前便出于好意打听了几位“贵妃”的名字家传,念雨为了快些打发他离开,把所有人的情况都跟他讲了一遍。

瞧着举止落落大方的妹妹,他怎么也怒不起来,虽然心中恼恨她插手芸荩的事,但却无法去怪她,她就像是冬日夏云一般,那种亲和力,当是天生的。第一次的结果大部分都是苦涩的,也最让人难忘。而里夕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是为了一己私欲,人族隐世的陈仓地穴虽然是个不错的地方,但终究见不得光,重新在大陆上占据一席之地,安身立命是人族千年以来的梦想。另据里夕回忆说她是在十年前听到一种呼唤而苏醒,为避讳他的名字,所以更名谛音。她一直就在陈仓沉睡着,想是当年被逃亡的人带到的这里,在醒来之后听八部军司的掌案说他们是奉了先祖遗命在这里守护着她,因为先祖曾说:冰棺中的公主苏醒之日,就是人族中兴之时。先前的人族都是由八位统领共同掌管,在她醒来之后才把她奉为圣殿长老。这一点其实也不难解释,陈仓地穴中的人族大都是煦阳城旧民的后代,当年城破之前是里夕下令打开帝都府库,分发钱粮,这对即将遭逢大难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番天大的恩泽,后人感其大恩,又有先祖谶言,信仰天、地、神、君的人族将她尊奉也是必然。但是伏夕在无意中发现,妹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纤弱,她会法术,而且很厉害,问及她原因,她只说是将先前所学的精练了一番的结果,要知道千年以前她年仅十三岁,父皇对她更是白班娇纵,加上每天和自己混在一起,根本就谈不上学到了什么东西,而对于卦术一道,她似乎独有天资,但伏夕深知法术修习的不易,她醒来之后才仅仅过了十年,就算她再有天分,也不可能将一门法术修到那种得心应手的境界。那时伏夕看到一只甲虫落到了她的发丝上,他本想用伸手去帮她驱赶,奈何他当时有些慵懒,因而便弹出一枚火星,以赶走那只虫子,可令他诧异的是那星火在距离妹妹还有一尺距离时便被一股寒气冻住,连同落在她身上的那只甲虫一起。他察觉到,灵力凝成的寒气正是从里夕的体内发出,妹妹对法术的运用也如同念雨一样,甚至根本不用结什么咒印,只需心念一动,法术便能得以施展。伏夕感觉,整件事似乎是同母亲有关,因为里夕带他看过了她沉睡时的冰棺,那晶石材质与积香洞的那一口一般无二,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就是一直都在关注着他。据里夕描述,当年救她的那个人虽然看不清样子,但只要靠近她就会感觉冷嗖嗖的,这使伏夕不禁联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桑皇山上的雪姬,与她相处时,如果她不刻意隐藏自身妖息的话,就会让人觉得寒冷无比。她先前便拯救了碧瀮的灵魂,现在很可能又是她救了里夕,她这么护着自己在离开桑皇山所遇到的人,真的只是出于母亲的授意,还是另有隐情?行到这里,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

人族的效率的确很高,在陈仓地穴中只过了寥寥几日,芸荩便有了消息。那时候伏夕正在谛音为他安排的宫楼中休息,侍女呈报,说女帝邀他到圣殿议事,他马上出言回绝,连日里,在没有获得他的认可之下,妹妹已经把他来到陈仓的消息告知了所有臣民,不管他承认与否,他现在都已然是人皇了,出来进去遇见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对他行跪拜之礼,口称陛下,这让他很不自在,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称呼而机关算尽,对他来说,这一切来的似乎太容易了。而但凡轻易获得的东西,无论是钱财或是地位都是不牢靠的,他始终坚信任何东西只有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抓在手里的才是属于自己的。并且他对人族皇位真的是一点不感兴趣,他之所以会留在这全然是因为芸荩,谛音既然卜约她的处境,那么找到她而后带她回来只是时间问题。他本打算等芸荩回来马上带她回去桑皇山,可未曾想芸荩回来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当侍女第二次呈报说芸荩娘娘请他去殿中议事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迟疑,马上起身在侍从的带领下去了八荒圣殿,因为如果没有人领着,他是找不到的。这段时间他为了不让别人给他叩头所以一直是闭门不出,谛音虽然数次要带他游览这地穴中的景致,但都被他拒绝了,他非常清楚,自己那个妹妹搞不好就要在哪里给他摆上一道,届时万人朝拜,他就等于是当众承认了自己人皇的身份。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芸荩会那般坦然,他本想着以她的性子是不会痛快的答应跟着到这里来,为了把她带来陈仓被派遣的人族十有八九会把她给绑了,伏夕担心她性烈伤了身子,所以才会急匆匆的赶过去,可一道殿内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有些错愕,彼时芸荩正在谛音的陪同下接受百官的叩拜礼,背着手,处之泰然。众人在齐声说完“娘娘万安”的时候,话音刚落,又是齐刷刷的说:“陛下万岁!”在伏夕反应过来之前,谛音已经一把拉过他坐在了正座上,随即对众人说:“陛下有命,众位起身,先退下。”大殿之内跪了足有百人,在谛音一句话之后列队退了出去,她那么做就是怕时间长了伏夕会说出什么不必要的话。

“咦?他们就这么走了,我还没玩够呢?”红竺顶了芸荩的身份,跟这寻到她的人族一齐到了陈仓,在这一路上那些人便对她各种奉承,虽然她知道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但听起来还是舒服至极。在见到自称是伏夕妹妹的人族长老后,长老更是告诉她她是人皇贵妃,按规矩要接受百官的跪礼,她一听便来了兴致,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容易使人飘飘然,在伏夕问了一句“你还要玩什么”以后她也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忘了身份,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一脸无辜的样子。面对着伏夕疑惑的目光,女君在一旁也是笑得花枝乱颤,她脸上的表情转而有变的沉郁起来,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入戏了。

地穴高广足有千丈,在伏夕所居的宫楼之内,红竺安静的靠在他的怀里,她本来计划着要在见面的时候就对他坦白一切,可是当他把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堵,想说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她舍不得了,尽管她知道伏夕真正要抱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现在所占据的这具躯体,躯体的主人正在沉睡,但迟早有一天会醒过来。她倒是真的希望对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要醒,她醒了,他的怀抱也将不再属于她。但她明白,即便是她的愿望成真,伏夕真正爱的人也不是自己,她现在只是想能在他怀里多呆一会,感受他的温暖,纵然都是假的她也想要,她所求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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