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享乐成风,秦楼楚馆遍布各地,京城本是最繁华之处,自然也不能免俗。
一条运河横贯大齐京都,运河两岸停满精美奢华的画舫,挂着红纸灯笼,飘着五色轻纱,画舫内飘出旖旎婉约的乐曲,真个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段明臣虽洁身自好,但有时同僚之间要应酬,有时为了查案需要,也不免会踏足这等声色场所。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带一个公公来逛青楼。不过也幸好顾怀清是个公公,否则他还真不敢带他来呢。
夜半时分,正是青楼最热闹的时候,画舫上站满衣着暴露的妖娆女子,搔首弄姿,莺声燕语,使出浑身解数招揽客人。
顾怀清与段明臣二人,一个俊美无俦,一个英朗潇洒,一出现就吸引了花娘们的注意,纷纷朝他们抛媚眼,挥舞手帕。个别特别激动的,甚至摘下头上的绢花儿,使劲扔向他们。
顾怀清生平头一回涉足风月场所,左顾右盼,感觉非常新鲜。
段明臣却目不斜视,径直朝着最远端的一艘画舫走去。那画舫造型庞大,足有三层楼那么高,但却略显沉寂,不像其他画舫那般嘈杂热闹,反而有几分遗世孤立的清冷感。
顾怀清抬头一看,只见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教坊司,不由呆住了。
段明臣见他踟蹰不前,便笑道:“怎么,不敢进去?”
顾怀清哼了一声,垂眸掩去异样的表情,一撩下摆,便跨入门槛。
浓妆艳抹的老鸨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段明臣立马笑开了花:“哟,这不是段爷嘛?您回京啦!”
老鸨眼风一扫,便看到了段明臣身旁的顾怀清,顾怀清夜行出宫,并未穿得像平时那般招摇,但他风神如玉的姿容和卓尔不凡的气质却难以掩饰。
老鸨都是人精儿,顿时眼睛一亮,满脸堆笑的贴上来:“这位爷是头一回来吧,请问如何称呼?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段明臣沉下脸,挡开老鸨,不让她碰到顾怀清,冷冷地说道:“他是我的朋友。要一个雅间,叫鸢尾姑娘过来伺候。”
“好好,奴家这就去办。”老鸨看出来段明臣面色不善,她怎么敢得罪锦衣卫,赶紧命人领着二人去楼上的雅间,又让人去喊鸢尾。
“段爷您不知道,我家鸢尾天天盼着您来呢……”老鸨最后还不忘加了一句。
顾怀清听见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段明臣心中恼火,瞪了那多嘴的老鸨一眼,老鸨被他冰冷的眼风一扫,立刻识趣的闭了嘴。
老鸨为了讨好段明臣,特地给了他顶楼最好的雅间,临水而建,视野绝佳,可以俯瞰万家灯火。
顾怀清抱着胳膊在房里转了一圈,赞叹道:“果然好景致,难怪段大人常来光顾。”
段明臣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我外派三年,回京后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吗?”顾怀清凤眸微微闪动,似乎不太相信段明臣的话。
段明臣问道:“你不是要喝酒吗?怎么又不喝了?”
“只有酒,却没有美人,多没劲啊!”顾怀清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突然靠近段明臣,用八卦的语气问道,“你那位红颜知己鸢尾姑娘,一定是个绝色佳人吧?”
段明臣皱眉,耐着性子解释道:“什么红颜知己?你别乱说!这教坊司明着是官家控制,私下却由锦衣卫监视。鸢尾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后来家里犯了事被送到这里,她明里是歌妓,实则充当锦衣卫的密探,负责收集情报。”
顾怀清哦了一声,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之情。
段明臣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我还真能带你逛窑子?万一你弄出点好歹来,让皇帝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啊!
正说着,门儿吱呀一声推开,一位妙龄女子抱琴走进来,对着他们俩盈盈下拜:“鸢尾见过两位爷。”
顾怀清偷眼打量,只见这鸢尾穿着一身轻透藕色罗衫,薄衫下玉肌依稀可见。容貌虽不及沈意婵那般惊绝,也不如谢蕙兰那么温婉,但明眸皓齿,纤腰楚楚,自有一番动人的风情。
段明臣淡淡的说道:“不必多礼,都是自己人,你捡拿手的曲子随意弹吧。”
鸢尾颔首称是,盈盈起身,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深深地看了段明臣几眼,可是段明臣却不曾多看她一眼,只一味的给顾怀清斟酒。
鸢尾默默垂眸,调好了音,摆了个漂亮的姿势,便开始拨弦弹琴。
她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曲调舒缓柔和,听着令人心情愉悦。
顾怀清端起酒杯,跟段明臣轻轻一碰,仰脖一饮而尽。
段明臣在塞北三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好酒量,不料顾怀清也异常豪爽,杯杯见底。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转眼一壶酒见了底。
酒过三巡,顾怀清想起夜探沈府看到的怪异情景,忍不住想跟段明臣讨论。
“沈府的案子……”
段明臣用眼神制止了顾怀清,他早就知道顾怀清说喝酒只是借口,其实是想跟自己探讨案情。
虽说鸢尾是锦衣卫的密探,但首辅一案牵扯甚多,还是不宜让外人听到,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段明臣对鸢尾吩咐道:“好了,辛苦你,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鸢尾似乎有些失落,不过还是乖巧的起身行礼,正待退下,却被顾怀清叫住,赏了她一片金叶子。
没想到这位俊秀的公子出手如此阔绰,鸢尾吃了一惊,迟疑着不敢收,拿眼睛瞄向段明臣,见段明臣点了头,她才千恩万谢的收下来。
顾怀清目送着鸢尾离去的背影,目光中似乎夹杂着怜悯、伤感等多重复杂的情绪,不过,这异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便收敛起来。
“沈府这案子,你有什么想法?”顾怀清问道。
段明臣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看?你觉得谁是凶手?”
“我觉得扑朔迷离,似乎很多人都有嫌疑……”顾怀清抿了一口酒,蹙着眉慢慢道,“若秋莲的供词无误,初步推断,凶手下手的时间应该是亥时三刻到四刻之间,凶手在外面发出声音,引得秋莲去院子里,然后趁机溜进厨房,从橱柜里取了酒,下在汤药里。”
段明臣嗯了一声,用鼓励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怀清继续道:“亥时三刻到四刻这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据的是沈小姐和管家。不过,为沈小姐作证的是她的贴身丫鬟夏荷,那夏荷对沈小姐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两人未必没有串通的可能。”
段明臣摇摇头,道:“谋杀亲生父亲非同小可,除非有强烈的动机。自古以来,女子在家依靠父亲,出嫁依靠夫君。沈首辅位高权重,是沈意婵的靠山,害死亲生父亲,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或许她不愿意嫁给魏状元呢?”顾怀清猜测道。
“自古以来,女子嫁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状元郎才华出众,仪表堂堂,怎么看都是一段金玉良缘啊!何况,就算她不愿意,也不一定非要杀了自己父亲吧?沈首辅一死,她失了靠山,还要守孝三年,到时候年岁大了,议亲的难度必定会大大增加。”
顾怀清道:“这的确是个疑点,不过,我感觉她今晚的举止挺异常,那幅画不知道画的是谁?明天我们不妨找借口去她房里搜查一番,或许能有所收获。”
段明臣点头表示赞同。
顾怀清继续道:“且先不说沈小姐,再看那管家。给管家作证的是账房先生,同样不排除账房被买通的可能性。至于管家的动机就很明确了,毕竟沈豫竹是管家的私生子,沈老爷一死,沈豫竹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理所当然继承他的遗产,而管家作为他实际的生父,可以从中获益。”
“至于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包括沈豫竹、姜姨娘、沈夫人。沈豫竹我们之前分析过,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比较可能的是他被人栽赃陷害了。至于姜姨娘,她独自一人在房间,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所以没人能证明她不在场。不过,从她一贯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女人,是否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谋杀?
至于沈夫人谢蕙兰,亥时三刻至四刻,她派丫鬟冬梅去叫沈老爷回房,这一段时间,她身边是没有人的。而且对于沈首辅的死,她表面看似很悲伤,但私下里却还有心情跟丫环唱戏,难道不是很可疑?
这沈府之中,似乎每个人身上都藏着秘密,可怜沈首辅,死了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感到悲伤的,做人也真够失败的呢!”
段明臣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微微笑道:“你分析得很好,不过还漏了很关键的一点。”
顾怀清问道:“什么点?”
段明臣掏出怀中的白色杭绸碎布,“就是这个啊,这到底是不是凶手留下的?吴婆子在梅林中看到的白影,就算不是凶手,也很可能跟凶手有关。”
“是这样没错,可是在沈豫竹那里没有找到有破损的杭绸外衫,凶手很可能已经把它销毁了。”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条线索,我们不能放过。”
顾怀清一拍大腿:“对了,不如我们以此为借口,趁机彻底地搜一搜沈府,将所有人的房间都仔细翻一遍,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段明臣微微一笑道:“正有此意!”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动手吧!”顾怀清摩拳擦掌,一脸的兴奋。
“现在?”段明臣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失笑道,“这三更半夜的,沈府早就闭门歇息了。何况搜府不是随便就能进行的,明天一早我去镇抚司找指挥使大人,拿到他的批文才行。”
顾怀清一想也有道理,讪讪的住了嘴,拿起酒壶来倒酒,不料酒壶已空,一滴酒都倒不出了。
“来人,再来一壶酒!”顾怀清冲门外吩咐。
段明臣拦住他:“还喝呢?你今天不回宫休息了?”
“不,反正宫门已经关了,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儿喝到天亮!怎么样,你敢不敢陪我喝?”
“好,我陪你。”段明臣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
顾怀清到底不是经常饮酒之人,又喝下一壶酒之后,眼前的景物便虚幻为重影,摇摇晃晃的看不真切。
“嘻,你……你怎么……长了两个脑袋?”顾怀清一手抱酒瓶,另一手撑在桌上,笑得傻兮兮的。
“叫你少喝点,就是不听话!”
段明臣趁顾怀清醉得摇摇欲坠,眼疾手快的抢过了他手里的酒瓶。
“别抢,快……还给我……”顾怀清急了,扑过去抢酒瓶,不料腿脚发软,一头撞进段明臣怀里。
段明臣没想到顾怀清醉得如此可爱,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故意把酒瓶举得老高,让顾怀清够不到。
顾怀清够了几下都没够着,不由得委屈的撅起嘴,扯着段明臣的袖子,软声央求道:“给我……快给我……”
顾怀清平时都是拽拽的样子,没想到喝了酒竟像个孩子一样,乌黑的凤眸盈着水雾,许是喝得热了,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令白皙的皮肤越发如冰雪般晶莹。
段明臣心念微动,下意识的伸手探向顾怀清的额头,只觉触手柔软滑腻,轻抚几下后拿开,指尖只留下一层透明的汗水。
“啧,原以为你是敷了粉呢,没想到竟是天生的小白脸儿……”段明臣自言自语的呢喃。
若是顾怀清还有意识,一定会狠狠还击,可惜他这会儿神志不清,只一味盯着那酒瓶子,“酒……段兄,给我酒,我们再喝……”
这一声“段兄”叫的段明臣心花怒放,得寸进尺的揽住顾怀清,诱哄道:“乖,再叫声哥哥听听,叫了就给你。”
顾怀清被他搂得不舒服,修长的眉毛蹙起来,身体扭动挣扎起来,可是段明臣手劲很大,硬是扣住他的腰身不放。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怀清力竭,终于服了软,颤着声儿叫道:“……段大哥。”
段明臣的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心跳乱了节奏。
他在锦衣卫地位高崇,罗钦唐敬文等小兄弟都管他叫大哥;在军营中,江湖里,也不乏知交好友,都尊敬的叫一声大哥。可是顾怀清这一声“段大哥”却格外不同,让他觉得特别舒坦,特别自豪,明明没有醉意,却有飘飘然的感觉。
段明臣抚摸着顾怀清柔软的发丝,偷偷将酒瓶里的酒换成了白开水,倒在酒杯里喂顾怀清喝了几口。
顾怀清就着段明臣的手喝了两口,口中含糊的哼了两声,渐渐的酒意上头,歪着脑袋靠在段明臣胸口不动了。
段明臣独自一人心潮起伏,待回过神来,发现顾怀清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熟睡的顾怀清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脸儿红彤彤的,嘴儿湿润润的,还小声打着呼噜。
幸而雅间备有舒适的大床,段明臣见顾怀清醉得人事不知,便给他叫了碗醒酒汤,喂他喝下,然后将他抱到床上,除去外衣,盖好被子。
弄完之后,段明臣坐在床边,望着他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直到传来更鼓鸡鸣声,段明臣才离开房间,付了房费,临走前又不放心,嘱咐鸢尾好生照料顾怀清,方才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