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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千里书盟誓(1 / 1)

不知方霖与陆远在破庙内是否休养生息,凝聚内力,躲过了追杀而去的琴惮否,而在十几里外的广州府,却是灯火通明,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一派祥和。

萤火闪烁,日照西斜,五月的广州府如一头雄狮一般,咆哮撕裂遮蔽它身躯的晚霞,城墙如躯干,四角塔楼如利爪,扎根在岭南下游的入海口,自它始建以来,数百年不曾挪步,往来的客船也好,商队也罢,不论是丝绸着身的中原人,是褐发碧瞳的天竺人,是珠光宝气的权贵商贾,是乞颜薄命的乐伎舞姬,路过这雄狮苍茫巨口般的广阔城门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静默,尽管嘈杂声不绝于市,嬉笑怒骂不绝于耳,在出入广州府城门之时的旅人多少都会有些静默。

方杜记不清是第几次在广州府巍峨的城门之下驻足凝望,自他生在岭南最富庶的府邸起,自他叔祖拖着残破而怨怼的身躯将他们家门与大唐李氏的恩怨告知他起,自他天赋平庸唯唯诺诺的双亲怀着复杂却又无奈不舍的泪眼离他而去起,他便时常在圆月高悬,万般寂籁的子夜,凝望静谧的府邸城门久久不语。

白虎内力贯穿周身经脉,通达二十四经络,明目清神,使得他立在暮霭黄昏的城楼上,也能看的清广州府内大大小小的角落,在罗城东市数里外的一方角落内,有个眉目敦厚的青年,身着粗麻布衣,手捧一卷黄涩涩的抄录《孟子》,借着隔壁烟花牌坊下析出的几缕灯笼火光潜心研读,方杜路过这城郭内偏僻寒酸地,曾问过他,籍贯广州否,欲图功名否,那稚气未退却又憨厚忠实的二八郎俊告诉他,思慕良人已久,待探榜回乡,积蓄三两钱,愿得许诺白首。

那布衣郎俊暼过青涩的眸子,转眼望向一墙之隔外的花阁楼台,一刹那连家贫如洗,寒窗苦读的眼角晦涩也消散殆尽了。方杜默然离去,没有砥砺他大丈夫志在千里云云,没有讥讽他不知自身命数云云,亦未告诉他,尔思慕的良人早已永结同心,同心正是万贺门掌教底下负责十里八乡收取香火钱的一方坛长。

那人溜须拍马,左右逢源,深得掌门喜欢,地位日渐高升,你斗不过他。

方杜仰天默叹,世间几多不平事,人世浮沉辛酸苦,曾几何时,他万般艳羡那少年,若是不必生在家门,若是没有武学天赋,不被叔祖寄望,若是可以抛却万贺门,如这酸苦少年一般,终其一生为了一乡秀才读遍经史子集,沉沦在斗米官职中,料想也是好的。而他不能,甚至逐渐不愿,这一身内力与万贺门白天王之位,持在身上,便卸不下去了。

直至遇见方霖,那同族同宗的后辈晚生,身在远离尘世远离长安的缥缈仙宫,身负辰星深邃垠空无暇的深厚内力,当真是一块好苗子,她是那个人的嫡血,叔祖得知她在世,还将仙宫内力融于一身时,应是百般欣慰罢,我本应为叔祖而喜,却又为何忧从中来呢。

城楼上的守卫用过晚膳,倚在吊桥绳索上歇息,再过两个时辰,倚在盔甲下的绳索便要收起了,护城河吊桥将收拢,城门将闭,万籁俱寂,雄狮也有闭眸之时。

“大人,赤天王大人跋涉千里,今日回宗了,赤天王他看起来忧心忡忡,要见大人你,说是…负荆请罪来的。”

一位万贺门的下属跃上城楼,拱手向方杜禀报,万贺门向来分为两派,一派听从掌门调遣,一派自属方杜管辖,两派虽说不至水火不容,却也泾渭分明了,来者自然是方杜亲信,周亦染追随方杜左右,他的行踪消息自然第一时间报与白天王知晓。

“四弟足智多谋,机敏过人,在门派时,常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此番仓促而来,必定是有所截获,不然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回宗的。”

方杜目眺远方,语气平和,看似对赤天王的无端行踪颇有赞赏,却又无甚理由,那报信的弟子能成他亲信,自然非愚钝之人,略加思索便知白天王话中有话,只是弟子并不知前几日在永溪乡发生的一切,自然不知白天王所言何意,虽有谋断却不甚得解,索性便一并与他说了。

“大人,赤天王此行回宗,还带来了一个和尚,不知是何身份,属下不敢多问,但见那和尚眉清目秀,颧骨高悬,英气逼人,又与赤天王相谈甚欢,料想来者并非凡人,应是有些来头的。”

“哦?和尚?”方杜略有错愕,要说这天下门派众多,佛门弟子自然遍及大唐,可是数十年来万贺门励精图治,广结人脉,却因偏居一隅,也未曾与佛家有大往来,这佛家为大者,非中原嵩山少林与吐蕃佛宗莫属,周亦染虽浪子行径,行事颇有私心,屡屡坏事,但却知晓轻重缓急,鲜有空穴来风的,莫非此番这厮与之随来的是位人物不成。

万贺门内灯火通明,向西的一处楼阁空悬壁梁,如天外飞楼,令人目眩,周亦染正与一位年轻和尚端坐其内,难得一见的是,那上好的碧螺春茶泡在紫砂茶壶中,竟端端的握在赤天王的秀气手中,若说在平日里,要劳烦他赤天王大驾为人端茶送水,那是万万不能的,自叹今日时运不济,犯了过错,一心诚恐,二心忐忑,才叫他这捏着纸扇对月吟诗的手摆弄起了讨好人的光景。

“当真是人生唏嘘啊,本王也是有眼无珠,只知慧师明额皓齿,慧根显生,定是某位不出世的佛家大师座下不出世的惊艳绝才,却是始料未及,慧师竟是那巍峨参天高原上,吐蕃佛宗大智慧活佛座下首席大弟子,本王早知慧师这等身份,那日在扬州城内说不得也要替你教训那琴惮一番了,让慧师受那泼人惊扰,是本王失策也。”

周亦染将赤白纹长袖纶起,单手立在胸前,言道招待不周,罪过罪过,一处吹嘘一处为净因斟茶,礼节相侯,面色既是感慨少年英雄,又是扼腕叹息,叫人真以为他是伯牙遇子期,欣喜望外了。只是净因不住回礼,面色随和却甚有不解,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相去甚久,今日偶然相逢怎就落得这般敬待了,莫非大唐礼节便是如此?逢斗至狠,逢礼至柔。

“施主言重了,世上佛陀有三十三天要渡,菩萨有万般苦海要渡,小僧不过弱冠之年,佛礼学浅,无功无业,怎敢当的上慧师一称。”

净因好生接过茶盏,不着痕迹以内力托起周亦染袖口,防他沾上水渍,彼以礼相待,我便以礼相迎,说来也巧,他本是一年前与方霖相别,离了祁连山向逻些而去,那郭子仪与李枺绫道路不同,一个入世,一个避世,却皆有神仙修为,令他触动极深,一路上恍恍惚惚,摇摇欲坠,感慨世人高深,这般看不穿,叹息肉身渺小,愚钝不可及,几乎佛心动摇,而后一路上与吐蕃百姓讲经说法,洗脱杂念,过大昭寺与僧论道,入小昭寺一睡十日,终是浑浑噩噩来,如梦似醒去,终来终去,也不知明悟了多少,放下了多少。到了布达拉宫,上拜赞普与活佛之后,便遁入空境,不理世俗了。

待到再次醒来,已是春暖花开,岁去新来了,布达拉宫熙熙攘攘,来了许多人,有中原风俗的,有边荒异域,甚至有许久不曾见到的毛胡子突厥人,不知那是突厥本部亦或是回纥铁勒,净因没有去管,那是赞普的文治武功,一如赞普不理佛宗,那是佛宗的修心养性,吐蕃需要强大的能征善战的骑兵保佑高原子民安康,一如追随松赞干布驰骋青海的禄东赞,即使高原汉子们耻于禄东赞先和亲,后败于苏定方,但那依旧是守卫吐蕃的主心骨,高原人依旧为他焚香立庙。吐蕃亦需要大乘佛法的光大弘扬,一如十六罗汉赤脚布衣,走遍高山寒谷的无数角落,将佛门的因缘带到吐蕃每一处贫苦人家,那里有高原人刻在骨子里的虔诚信仰。

“甚好甚好,法师这般通达,本王便不再造作了,法师这番不请自来,驾临我万贺门,应是贵派有要事相传罢,法师不妨但说,本王欲为法师琢磨一二,本王已去信首座长老白天王大人了,想必他不久便来,待他来时,本王好一一与他细说。”

周亦染未有察觉到净因精于鸿毛的内力施法,只是隐约觉得这年轻和尚比之一年前有所精进,竟让他有些捉摸不透,料想佛门心法传承千年,是吐蕃人立国之本,必是玄妙万分,这净因和尚又是那活佛得意高徒,有甚么心得都传于他了,修为大涨也不出意料,倒是让一向自认命苦的周亦染起了三分嫉妒之心。

“上师确有要事托小僧传达贵派,只不过这上师信笺,小僧也未曾贸然拆开过,小僧自然不知上师所托为何事,施主不若与小僧静候片刻,待贵派大人至,真相一探便知。”

净因柔和笑道,虽说稍有不解,这周亦染为何不去知会万贺门掌教,而是去信白天王,不过看他对那白天王敬重模样,应是不差的。却说净因闭关一年之久,懵懵懂懂醒转而来,沙弥召他去见活佛,活佛便给了他这信封,要他亲自送到广州府,净因摩挲檀香印,万字纹的信笺良久,不知何意,见上师遁入蒲团,打坐不语,他便不再多问了。而后启程,南下唐土,关山漫漫,过唐古拉山时,见到那漫山的胭脂花开了,如一张水墨红毯,自天边披下,流淌至他的面前,净因在山顶伫立许久,遥遥眺望千里外祁连山的方向,仿佛见到那白衣出尘,流光溢彩的女子摘下焉支山的花瓣,有牡丹红,芍药黄,扎成一束,送到霍去病石刻雕像前,凝目祈祷的样子。朦胧恍惚间,净因也想摘一束胭脂,如千千万万大唐男子般,送到心仪之人面前。

与周亦染相逢实属偶然,净因乘江水一路南下,到柴桑时,突兀忆起在庐山脚下的生死际会,便收了船,踱步南去,坐忘谷依旧烟雾缭绕,那数片半枯半黄的药田隐约间又焕发了生机,嫩芽新冒,枯荣醒转,似乎在倔强地攫取庐山的缥缈仙气,滋润自身,净因不禁苦笑,莫不是郭子仪前辈有心料理了一番,若不是,那只怕阮籍也会想不到,这些药草这般顽强,不肯离世,一如阮籍的书与文,过去数百年也要与世人争上一番。只是此地未有见到她的痕迹,料想天涯路远,她应是不会再回坐忘谷了,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而后过虔州,入岭南,便遇到了周亦染,这赤天王似失了往日的逍遥快活,一副死气沉沉,令净因好生意外,倒是周亦染相识的和尚不多,对净因素有印象,一问之下,知他往万贺门来,周身的死气突兀褪去大半,狡黠之色浮现唇角,竟与净因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意,净因知他是万贺门长老,便随他性子,由他带路,一路唱和,到了广州府。

“竟是这般,那必是要事相商了,法师在广州府若有所托,但说无妨,本王最是喜结青年俊杰,如法师这般天赋异禀,地位崇高的,能与之相交,本王求之不得。”

周亦染暗中皱眉,隐约间似有乱事发生,不过此番为门派寻得吐蕃僧人助臂,料想也是将功赎罪了。不多时,白天王方杜虎啸生风,大步而来,周亦染殷勤上前引荐,见方杜只是淡漠看他一眼,心里不免松了口气。

“佛渡三千界,我渡三千人,我渡三千缘,三千缘渡我。”

方杜将那净因和尚不远万里带来的信笺就地拆开,就着楼阁内昏明闪烁的灯火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并未避讳在座二人,只是将忧虑暗藏心底,那常年盘坐在寒山之巅的活佛一身内力早已返璞归真,出神入化,这二十隶字笔画纠葛,内蕴昆仑,非内力大成者不可片刻成书,便是以自己数十年的内力,想要行此工笔,也难像神僧这般自如。虽与他从未谋面,然而便是这寥寥数笔的字迹也令方杜心道世间苍茫,高手林立,便是数十年不敢犯大唐的吐蕃神僧亦有神功隐纸之力,叔祖要去掀翻那些荡突厥,抑吐蕃的陇西士族们的江山,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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