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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洛水传书(1 / 1)

陆远顿住身形,有些迷茫不解。

“前辈可有什么嘱托。”

“睢阳十分危急,你去那里,凶多吉少啊。”

陆远笑笑,心道八卦乾坤步在身,打不过也可以逃,自己又不是真的跑去就义,于是无所谓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龟年浑浊的眼眸看了陆远许久,仿若想要看穿他的心扉,许久之后,赞赏般的点点头,对他说道:“你可懂音律?”

陆远一愣,不知他为何突兀问这个,随口答道:“略知一二。”

谁知李龟年爽朗一笑,竟说道:“也罢,左右这篇秘籍就要失传了,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高人,既然你我有缘,我便将他传授于你罢。”

“什么…”陆远有些吃惊,不知李龟年要做什么,但却知晓他曾为大琴殿弟子的身份,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叛逃出门了,果真见到李龟年说道:

“我这里有一篇《高山流水》古琴曲,是为历代大琴殿伯埙口口相传的曲子,上一任伯埙,也便是我的师父仙逝得早,早早将这曲子传授于我,可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叛逃出了师门…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么?我见你步伐沉稳,身矫如龙,应是武艺非凡之人。”

陆远大吃一惊,立刻对李龟年躬身一拜,想了一想,不欲隐瞒,对他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与昆仑仙宫弟子缘定终生,故而早与大琴殿瓜葛纠缠了,甚至…与大琴殿二殿主琴霁交过手,是老冤家了,前辈…”

李龟年抚须的手都僵在半空中,十分愕然,果真如他所言,一语成谶,处处是大唐,处处是故人,临别天地之前,为自己送来这么一位年轻豪杰,也不是老天是不是在讽刺挖苦自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或许便是因果罢。不过你要答应老夫,这首曲子,不能传给你的娘子,不然实在是…让老夫欺师灭祖了。”

组训和四百年恩怨他仍旧记得,一时仍放不下来,只是陆远疑惑不解:“前辈为何执意要传给晚辈呢?”

“因为天底下,只有老夫有此曲谱,这悠悠千载的神曲,老夫不忍他断绝在自己手上。”

“为何不将他奉还大琴殿呢?”陆远问道。

许久不见李龟年说话,天地之间只有大雁鸣叫与洛水奔流声,李龟年仿若怔住了,如一尊雕塑一般,陆远耐心等待他,好一会儿,李龟年才开口说道,却是自言自语,云里雾里:

“《高山流水》传给了我,《渔樵问答》传给了他,自此大琴殿的两首至尊曲分崩离析,南辕北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于一脉了。”

不等陆远再次相问,李龟年却是断喝一声,带着空悠内力,将陆远笼罩进了音域壁垒之中。无人知晓,此时的洛水之畔,上演着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琴殿传承秘法,尤其是陆远根本未曾修炼过《九章经》心法,于音律也不如方霖那般精通。

“若是你生命垂危之际,记得将它传承下去。”

可是李龟年功参造化,《九章经》玄妙莫测,就是这般将《高山流水》打入了他的脑海之中。而后撂下这么一句话,别过陆远,向北而去。

那飘飘欲仙的青衣从自己身畔拂过之时,陆远才从《高山流水》的音域幻境之中清醒过来,见着李龟年一步十丈,飘然远去,陆远只来得及问上一句:

“前辈你要去哪里?”

“去邺城,了断一桩因果…”

陆远无法伸手阻拦,李龟年身后披散的是十里款款曲音,将他隔绝在外,即使他八卦乾坤步大成,也无法出手阻拦。

只能失魂落魄地,翻身骑上烈马,踏着细碎的步伐,跨过洛水,不急不缓的向东赶去。自始至终,李龟年为他传法,都未曾透露过《九章经》的只言片语,甚至一个大字都未在他脑海中留下,只有一串密集而又规律的独特音符,《高山流水》的秘密便悉数隐藏在其中。

“原来不是宫商角徵羽,大琴殿有他独特的自创音符,这般神秘,难怪数百年过去,几首名曲的奥秘不曾被外人破解,大琴殿的祖师爷,果真功参造化,天降奇才…”

“只是,前辈不将《九章经》心法传于我,要我怎么运功弹琴?还是说,他对我心怀忌惮,实则防备着我,只是想借我之手,替他将这首曲子传承下去?”陆远摇头一笑,心道自己太过贪得无厌了,能够得授此等几近失传的神曲已是大幸,还要偷学别人武功,也不怕遭雷劈。

于是一片萧索的河南大地上,只见一位年轻良俊,骑着一匹烈马,悠哉悠哉飘荡着,马上之人时而失神,时而兴奋,路过之人,无不将他视作傻子,等到陆远大概琢磨透《高山流水》的奥秘时,才发觉过了许多时日,一身都是灰尘,腹中饥肠辘辘,找个驿站大快朵颐,才知晓洛阳至睢阳的这处官道,自己走了足有一个月。

至德二年春天,叛军大将尹子奇与琴霁围困睢阳已有六月之久,那十万大军,在睢阳城前围成密集长线,人声鼎沸,不知对这座孤城发动了多少次猛烈攻势,不知向睢阳的城墙上投去了多少大石块,城池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可却始终矗立在河南大地上,任由叛军摧残,风雨飘摇,屹立不倒。

“老子都打累了,张巡,你看看有没有人来救你,你看看几千残兵还能耗多久。”尹子奇虬髯圆目,十分愤怒,啐出一口唾沫,倒提长槊,指着城墙上骂道。

城墙上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只是那喝声夹杂着几分空虚与颤抖,仿若有些气竭:“哈哈哈,我等对得起苍天,自有天救,死后魂魄归于天池,而你们呢?是否夜夜惊悚,心有愧疚,害怕遭到天打雷劈。”

等到夜里,睢阳城上燃起了黯淡烽火,一支十数人的部将冲出偏门,马不停蹄,向东南奔去,奔了数里地后,竹林里突兀燃起无数火把,火光冲天,将十数人照的透亮,叛军之中一人纵身跃出,竟是尹子奇亲至,看清睢阳来人后,不禁畅快大笑:“哈哈,是南霁云,本帅就知道你夜里会夺小路去淮南求粮,怎么,城中断粮数日有余,饿的发慌了吧。”

无数燕军尽数涌上,要将十数人活捉,南霁云理也不理他,急命后撤,退回城内,可是尹子奇带的部下足有数百,睢阳守军饿的昏昏沉沉,逃命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一连被燕军斩杀数人。就在尹子奇大喜,要将张巡手下这员大将生擒之时,幽暗密林里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响声,数道掌力翻涌而出,将燕军将士打得四散翻飞,窜出手持长刀的一人,向他斩来一记剑气,尹子奇惊慌之下,只能侧身躲过,却是让得陆远一掌拍在南霁云肩头,一溜烟一般,夺路而逃。

尹子奇大气,竟有人敢虎口夺食,策马冲出山林,见着那人速度极快,带着南霁云奔驰在旷野平原上,自己的马儿根本追不上,急忙搭弓射箭,嗖的一声,箭法精准,直击后心,却见那人脚底一滑,轻巧躲过,还撂下一句令他气恼之话。

“来日还你一箭。”

实则陆远已经在睢阳附近观察了半月有余,尹子奇大军围得严实,没有什么偷袭大营,纵火烧粮的机会,今日见到南霁云落难,只好出手相救,攀上睢阳城头,将南霁云放下,豪爽的汉子当即抱拳谢恩,屈膝跪下:

“少侠好武功,以后我这条命单凭你使唤,只要你别劝我投降,别劝我弃城而逃,做什么都可以。”

他今日真是想劝城主弃城撤退的,只是见到南霁云这般豪迈性子,却是劝不出口了,城墙上火把光照过来,才见到这九尺壮汉盔甲下的面色十分憔悴,眼窝深陷,嘴唇皲裂,骨瘦如柴,复又看看身边,城墙上歪七竖八地躺满了将士,光芒打在他们身上,一个二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如同软泥一般瘫倒蜷缩在角落里,若非陆远尚且听得到细微鼾声,几乎以为这是一堆死尸。

“这也太可恶了,便是不派兵救援,至少也得运些粮来,淮南究竟是谁坐镇,这般有些丧尽天良了。”

南霁云听见他说的话,面上泛起希冀之光,一把抓住陆远的肩膀,几乎将他视作最后一根稻草,又是激动又是担忧道:

“少侠是哪个将军座下?可否有援军前来。”

“末将追随李光弼将军,只身一人前来。”

“李光弼?”南霁云怪叫一声,面上笑容如潮水般散去,绝望之色浮于满面,连声叹息也没有,转过身低头离去,九尺高的身躯显得十分落魄,口中喃喃道:

“快走吧,少侠,趁夜逃走,睢阳早已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你…”陆远十分不解,多少自己也是一员猛将,怎么他这般不理不睬,可是人已走远,隐入黑暗了,自己只能靠在城墙上歇息。

第二日太阳升起,陆远才知晓受困大半年的睢阳城是一副什么景象,和煦的阳光带给了这些砖瓦光明,却无法带给这里的兵民一丝光明。街道上四处都是泥土翻飞的痕迹,到处都是土坑,为何会有土坑呢,便是断粮多日的将士将大小树木连根拔起,去刨树根,扯树皮,无数土屋石墙的角落里遍布着刀剑挖出来的洞痕,那是挖老鼠果腹的痕迹。

城中随处可见饿死的百姓,大多衣不蔽体,蓝缕破烂,此时天气尚且寒冷,百姓不可能褪去衣裳,多半不是吃了便是被夺走。尚且活着的人,无不是皮包骨头,肚子却鼓胀得如同怀胎妇女。而陆远虎背熊腰,肌肉壮实,落在睢阳城内,便成了另类,从身侧路过的百姓,甚至官兵,看向他露在铠甲外的饱满脸颊,精壮手臂的眼睛里无不散发着绿光,饶是陆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数次,见惯了河北惨状,也不禁被这群受饿将死的人看得胆战心惊,浑身内力几乎消散,抬腿迈不动步子。

那一瞬间,陆远心里竟有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宁愿睢阳的百姓死了,活着比死遭罪,甚至他想扯一块大旗,裹上这些肚子鼓胀,却又瘦骨嶙峋的尸体,带到灵武去给陛下看看,带到淮南去给节帅看看,一时间,自己竟然不知道去恨谁,究竟是自己痛恨了一年的叛军更凶狠,还是偏安一隅的朝廷更残忍。

陆远飞也似的逃离,逃上城头,他不想在睢阳城内多待一刻,多待一刻,只觉得自己内心难安,城墙之上,南霁云睡了一夜,恢复了精神,扯着嗓子,在那里大声嚷嚷,为众人提升士气,所说之话,全然不像是一支冲锋陷阵的虎师,而是伤痕累累,夕阳西下的惨烈,给陆远的直觉便是,他已经饿昏了头,已经神志不清了。

“将士们,你们怕死么?”

“我知晓,你们不怕,你们怕的是受俘,你们怕的是不能死在沙场上,你们怕的是,哪一日意志不坚定了,倒戈投降,再也不能戍守身后的淮南大地。”

南霁云啐了口唾沫,口干舌燥。

“时至今日,还有人问我,张将军死守睢阳,值得么?何谓值?何谓不值?我们年纪轻轻,战死,甚至饿死在睢阳城里,朝廷给我们的嘉赏是一块可怜的绢布,没有一口饭吃,没有一份爵位,值吗,确实不值。”

陆远靠在城墙上,隐约竟然听到细碎的哭泣声,他都听得见,南霁云自然听得见。

“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们保卫着整片江淮,我南霁云,为结识了你们这群大好男儿而感到自豪。你知道张巡与我为何不撤退吗?我们身后是万里沃土,无数百姓,戍守那片土地的是谁?徐州许叔冀,临淮贺兰进明,他们连一粒米,一副铠甲都舍不得拿出来,你们指望睢阳城破之后,他们能够忠肝义胆,抵抗叛军南下?指望两个败类守护淮南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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