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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尘埃落定天将清(1 / 1)

咬碎牙齿,怒不可遏的一众胡将纵使有心,却也无力,兵败如山倒,燕人溃不成军,落水的落水,坠马的坠马,一众忠心耿耿的胡人拥簇着史朝义向外逃离,丢盔弃甲,生生撕出一个口子,向洛阳逃去。

经此一役,十万燕军死得仅剩两万,史朝义终究是技不如人,无力回天,走上了穷途末路。

陆远带着一万降了大燕又转身降唐的将士勒马驻足,与唐军隔着十几丈的口子遥遥相望,主帅不上前,他们也不敢上前,降将们有些转头望向陆远,目光中与他一样,充斥着模糊的泪水与杂乱的絮丝,其他人或看着那些朔方军,或看着唐字大旗,或神色飘忽,越过了众人,迈向大唐土地。有人强忍不住,笑着笑着有泪水滑落,大多是人则是与陆远一样,惆怅,感伤,说不出话来。

腾出手来的朔方军老将走上前来,与这些黑发黄肤的同胞隔着几丈远,持戈直立,沙土摩挲了眼睑,大多数人眼里泛着泪花,在他们身后,是这两年充军的朔方军小将,带着一些迷茫与好奇,去向老将们盘问这些人的故事。

仆固怀恩命部下打扫战场,收拾俘虏,而后带着朔方三杰骑马出阵来,看着这些唐人降兵,崭新澄亮的衣甲掩藏不住他们流落异乡的经年风霜,老迈的心肠也是止不住感慨万分,心知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便是尽自己所能为他们昭雪。

“将士们,他们忍辱负重,在我大唐最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你们要敬重他们,切莫对他们心存怀疑。”

仆固怀恩对自己的士卒叮嘱再三,转过身来,看向陆远,千言万语只能化作拱手一拜,与目中无尽感激。

陆远亦对他一拜,两军不曾相融,主帅没有交谈,战场上从未向现在这般寂静过。除了风沙与水流声,只有一些宁死不屈的胡人俘虏对陆远的谩骂声。直到方霖从军中走了出来,泪水模糊了双眼,口中轻唤一声:“子迁…”

那一道朝思暮想的声音,让陆远几乎就要弃了手中长刀,翻身下马,与她相拥,可是陆远看了身后将士一眼,将士们疲惫了数年的身躯不能再拖下去,知晓此时还有大事未了,不是功成身退的时候。

陆远深深看了方霖一眼,抿紧嘴唇,希冀不让眼泪落下,对她重重点了数个头,而后对仆固怀恩拱手郑重说道:“斩草不除根,则后患无穷,我去追杀史朝义,还望仆固将军履行诺言,不要放跑河北的这些叛贼。”

说罢不再留恋一时温柔,手臂一展,再次招呼那一万将士,勒马转身,杀入叛军腹地的茫茫烟雨之中。

史朝义逃到洛阳,发布檄文,散至河南河北各地,请求各路节度使发兵救援,可是老奸巨猾的一众河北叛军,眼见史朝义败了,大势已去,理也不理大燕皇帝的诏书,闭门不出,反倒是众人联合,想出了一招趁火打劫的伎俩。

成德节度使张忠志,相州节度使薛嵩,魏州节度使田承嗣,幽州范阳节度使李怀仙等人联名上书,请求投降大唐朝廷,愿改弦易张,弃暗投明,与朝廷一同打击落难的史朝义。

陆远渗透进燕军朝廷数年,渐渐摸清楚了叛军底细,这些各镇伪节度使手持一大帮骄兵悍将,在他们的驻地兴风作浪,拥兵自重,早已高度自立,根本不是史朝义能够随意驱使得动的。他们之于史朝义,与安禄山之于大唐没什么两样,故而这些人效仿汉末诸侯割据一方,亦不会听从朝廷差遣,更不会忠心大唐。

陆远早已对他们知根知底,知晓这个名为叛将,实为蕃王之人,定会趁着皇帝急于平叛之际,开口勒索,遂在史朝义发兵之前,传书仆固怀恩,对他陈述利弊,望他奏明圣上,史朝义之乱已日薄西山,而河北之乱还远未消退,这些叛将如长着獠牙的蚂蚁一般,紧紧咬住河北诸郡,厮磨啃咬,根本不安好心,朝廷万万不肯轻信了叛贼谗言,许诺他们自立,中贼奸计。

这封书信,就在仆固怀恩手中,他不知道,仆固怀恩未曾将它上奏朝廷,亦不知道,那四镇节度使对朝廷所提要求有多么过分。

是夜,朔方军大营之中,朔方三杰踩着灯火,一同来求见节度使仆固怀恩。

“节帅,子迁与你约定的诺言到底是什么?”方霖想了很久,虽然几年未见了,陆远就只撂下这么一句不着痕迹的话就走,还不是对她说的,让她有些伤感,不过见他行事匆匆,马不停蹄的样子,却也不免担忧,忍不住来仆固怀恩帐里问他,陆远到底要去做什么。

李怀光与浑瑊自然是自家姐妹这边的,亦帮她求问节帅。

仆固怀恩拗不过众人,叹息一声,便将河北局势告诉了三人。

三人相视无言,面面相觑,他们为了剿灭叛军,日夜琢磨兵书里的东西,研究河北地形,各郡百姓,燕军屯兵,而今眼见史朝义就要覆灭了,本是十分期盼能够早日松一口气的,如今才知道,安禄山这个祸害,给河北大地遗留下了一笔多么难以清算的账。

“是绥边抚裔,还是力战到底。你们三人有何见解。”仆固怀恩将这个问题撂给了他们。

李怀光闻之沉默了,而今的朔方军,决计能够左右朝廷的决策,要接着打下去,多半也是交给朔方军,只不过现在百姓积苦积弱,还愿意见到朝廷主动挑起战乱么?

一场平叛,打了七年,叛军的皇帝都换了姓氏,真乃古今罕见。李怀光而今年逾而立,早已成家,打得也是有些厌倦劳累了,自己身为朝廷大将尚且觉得苦累,何况是平民百姓呢,思考片刻后,心里有了主意,对节帅说道:

“战乱七年,赤地千里,富庶的河南荒废成了豺狼地,连江南的百姓都不堪赋税徭役之苦,再打下去,怕是江南的百姓要先行揭竿起义罢。”

李怀光顿了一下,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岁月蹉跎,昔日的靺鞨壮汉而今亦是髀肉复生,勇力锐减。

“依我所见,那些河北节度使既然明书投诚,便是想要贪图享受的,与安史二贼的覆灭朝廷心思有所不同,此等胸无大志之徒,只要给他们一些好处,换来江山一时太平,有何不可呢?况且我们也不是真的纵容这些逆贼,等到朝廷积蓄富庶起来之后,再去平叛便是了。”

仆固怀恩面露思索之色,却是默默点了点头,李怀光见节帅与他意见相投,不禁憨实一笑,觉得这样挺好的,不是放叛贼一条生路,而是放百姓一条生路。只是一向与他不对付的三弟却是捏着下巴,思索良久,虎目闪烁一阵精光,抽丝剥茧找到了问题所在:

“关键是那些节度使所提要求是什么?”

仆固怀恩面无表情,与他对视良久,见浑瑊大大方方,与他相视,毫不退缩,分明是猜出了,自己有所隐瞒,只能无奈叹息,将内情和盘托出。

“商税,田税,盐税,所有的税收都归他所有,自行募兵,统兵,朝廷不得指派监军,节度使职位之更替,由他们自行选举,朝廷不得干涉…”李怀光长大了嘴巴,便是他再怎么幻想天下太平,也知道这些节度使根本便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自行选举,当然是子承父业啊,这不还是大燕皇帝么…”

“你说的他们胸无大志。”

浑瑊瞥了李怀光一眼,冷笑连连。

“这哪里是绥边抚裔,这根本是姑息养奸。若真要纵容他们,这河北的叛乱就不是七年之期了,怕是直到大唐亡了,藩镇割据也灭之不完。”

“不得胡言。”仆固怀恩皱眉怒斥道。

李怀光叹息摇头,知晓这些豺狼比之真正的豺狼还要贪婪,自己没有理由不战下去了,只能小声嘀咕一句:“可怜了悠悠百姓,苍生薄命…”

见方霖低着头,一语不发,始终盯着那纸书信,移不开视线,仆固怀恩心中一动,这个浑瑊最是听他姐姐话的,莫非方霖这里还有转机,便将那纸张捻起,递给她,果真见到方霖夹着书信,柔柔抚摸着那上面陆远飘逸的字迹,只是轻轻摩挲,从不开口说话。

披散的长发挡住了方霖侧脸,浑瑊看不到她的面容,不过想来也多半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只是这一回,连浑瑊也是有些出乎意料,方霖抬起头来,斩钉截铁说道:

“我听子迁的,长痛不如短痛,天下的百姓还有我们朔方军的将士,不能将一辈子耗死在河北叛乱上,节帅,还请发兵征讨这些无法无天的节度使罢。”

浑瑊瞥了二姐一眼,目中露出柔和微笑,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李怀光想了一想,索性便是晚几年回长安去见父母妻儿,没甚么大不了的,倒是仆固怀恩张了张嘴,对这不约而同立下决断的三个战士有些心感无奈。

朔方三杰是军中大将,郭子仪的门徒,他们的话自己不能不听,仆固怀恩压下心中所想,垂下皓首白眉,默默点了点头。

是夜,仆固怀恩挑灯夜战,在营帐之中批改军文,脚下书箱子里的《尉缭子》,《孙子兵法》沾了一层细细沙尘,很久没有翻开看了,自打接任朔方节度使之后,看书的时间便如细水一般,从指尖悄悄流逝了。

营帐掀开,荡起尘土,却是方霖,去而复返。

“有何事?”仆固怀恩问道。

方霖捏着营帐帷幔,盯着仆固怀恩的眼睛,看了许久。

“仆固叔叔,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要接受四镇节度使的投降。”

狼毫笔离纸三寸,久久不曾落下,见到仆固怀恩诧异呆滞的模样,方霖霎时便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这是助纣为虐,要在河北道造出四个安禄山来啊。”

毛笔落下,哒地一声,在营帐中显得清脆响亮,仆固怀恩低头一叹,觉得眉心很酸,向着身畔那处木椅子摆了摆手,喃喃道:

“你过来,坐下。”

方霖坐在木椅子上,目光平静,直视仆固怀恩,等待他的下文。

“你肯定很想问我,心中是怎么想的,对否。”

方霖没有回答,营帐内静得落针可闻,初秋的洛阳,鲜少像这般宁静,连一丝风声都不见吹起。

“那些体恤百姓,怜惜将士的话,我也不说了,你们三兄妹皆很聪明,说多了,倒是认为我虚伪,所以我想告诉你,我接受这四个老贼无赖般的投诚,就是为了我们朔方军自己,为了你们,为了你。”

仆固怀恩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明亮,无数复杂的光芒在他瞳孔之中闪烁,如夜空之中的漫天星辰一般,深邃无言,捉摸不透。

“为什么?”方霖目不转睛,平淡问道。

“狡兔死,走狗烹,你是汉人,这个道理,比我更懂。”

一言既罢,方霖顿觉头晕目眩,恍惚之间,仆固怀恩仿若将她带回了一个幻境,一个几年前在邺城经历的幻境,几乎都要随着战乱而遗忘的幻境。在那个幻境里面,自己真真切切,尝到了一口毒酒的味道。

只是幻境再怎么惨烈,终究不如现实中的痛楚来得刻骨铭心,终究会遗忘,况且,方霖的性子比之太多人都要来得善良。

“你这样对得起郭令公,对得起天下百姓么?”

“或许对不起。”仆固怀恩早已将劝说皇帝接受河北叛贼投诚的书信发往长安了,这样的决定,对于他这个为大唐边荒征战一生的仆骨部落铁勒族胡人而言,是尤为艰难的。“可我对得起朔方军的老将士,至少他们晚年可以回乡享些清福,不必死在河北前线,也对得起追随我的一众牙将,至少不会毫无作用,受别人无情抛弃。”

方霖沉默了许久,有一股辰星相力也抚慰不平的伤感在浑身上下弥漫,融合进心头,让她不知所云。时间总是难得双全法,去平复所有人的心灵。总有人是要牺牲受伤的。

良久,方霖站起身来,轻声说道:“节帅去受他们投降罢,我去尽人臣本分,左右也杀了一个安禄山了,不在乎再杀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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