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了解他了!不过是听慕容瑜提过两句而已,楼襄又羞又恼,只恨自己嘴快。别过脸,生硬的转移话题,“王爷还不快解九连环,一会儿璎哥儿醒了,又该闹着要看了。”
慕容瓒低低地嗯了声,倒真的顺手拿起那串金环,漫不经心的解开来。他骑术好,坐在马背上垂首也不觉得颠荡,只是微微有些恍惚,脑子里时不时闪过她方才一低头的模样。粉颈微垂,半张芙蓉秀面莹白似玉,一抿子浅浅的红晕浮将上来,处子般惹人怜爱。
和平日端然的冷艳不同,更柔美,也更生动。
因两下里各有各的思量,犹是静默了好一阵,只听见金环相扣的清脆声响,气氛多少有点微妙尴尬。
楼襄急于缓和,也晓得慕容瓒这个人不大爱说话,绞尽脑汁,装作云淡风轻的开口道,“再过几天是瑜姐姐的好日子,王爷既在京里,就没想过请旨让她回府上住,再从家里出阁?毕竟女孩子嘛,还是应该从娘家门里上花轿,王爷觉着呢?”
他不抬头,轻声笑了下,“从寿康宫出嫁难道不是更大的体面?真要我说,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改变。譬如,她是慕容家的女孩,是父王母妃的掌珠,也是我慕容瓒唯一的妹妹。”
又是这么滴水不漏,偏又言辞真切,她反驳不出,一时语塞起来。他却过偏过头,朗朗一笑,“郡主和舍妹交好,对她很是关怀,小王很早以前就听她提过。”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很早以前那四个字,被他舌尖轻轻一转,说得格外柔缓婉转。才要接口客套两句,他忽然笑了笑,“当然了,她也提到过很多关于郡主的事,以至于小王虽不曾见过郡主,但却神交已久,及至见了,更觉得郡主对小王应当亦有如是之感。”
这是把话又绕回来了,他在提醒她,她适才流露过对他的关心和了解!她不禁蹙眉,瞪眼看他,他嘴角一抹懒散的笑慢慢绽放开来,飞扬明媚,分明彰显着高人一等的志得意满。
看不惯那副洋洋得意的轻狂模样,她很想摔帘子不理他,可转念一想,又何必在意他的话呢?这人拿她逗闷子,若是生气,反而正中其下怀,倒不如索性将他一军。
她好整以暇,状似无心的问,“王爷还没解开九连环么?璎哥儿可是说,没有你解不开的……”
话没说完,哐啷一响,一整串金环已展现眼前。她吃了一惊,这才多会儿功夫?且还是边策马看路,边和她说着话。想不到他手底下这么快,居然真的给解开了。
算盘没打响,她十分晦涩的看他一眼,干笑着称赞,“王爷神速,果然当得起心灵手巧四个字。”
他没什么表情,不太满意的咕哝了一句,“小意思,太久不玩,比从前慢了好多。”
她无语凝噎,这是在抖落自己聪明?顺带再突显一下别人都不如他?这人可真够不谦虚的!
对着这么个主儿,她自觉找不出话题应对了,好在车子转过一条街,长公主府的大门已然遥遥在望。
门上侍卫见她回府,身边还跟着个郡王服制的人,忙进内通报去了。车马将将停稳,长史许谨言已迎了出来。
楼襄下车,一众人簇拥上来,许谨言这头忙着和慕容瓒见礼,含笑请他入内稍作休息。
慕容瓒礼数极周全,下马冲许谨言颔首,谦推道,“今日舍弟身体不便,小王赶着带他回去休养,改日痊愈小王再带他前来,过府拜见长公主殿下。请长史替我向殿下问好。”
转头再顾楼襄,他拱了拱手,“感谢郡主对舍弟的照顾,来日小王必当登门拜谢,郡主保重,小王告辞了。”
好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她目送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绷紧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搭着慧生的手往里走,下意识长舒一口气。
“这位王爷真是个巧人儿,那么一团乱麻似的九连环,几下子就让他解开了。”慧生回味那一幕,忍不住连声夸赞,“这就叫内秀罢,还真没白长那么俊的模样。”
楼襄不满意她的谄媚,轻哼了一声,“他有那么长的手指头,再解不开那些弯弯绕,岂不成废物点心了。”
慧生扑哧一笑,“人家招您惹您了,成日家不待见人家。我瞧他挺懂礼貌,不吭不响的,也没怎么着您。倒是殿下,可有点口不对心,明明关注人家,总要摆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何苦来呢?”
楼襄步子一滞,满眼惶然,“我关注他?这话又从何说起,并没有啊。”
“别说没有,”慧生一脸狎促,“刚才是谁啊,车帘子撩起来就放不下,真要是说话儿,大可以隔着帘子,用得着那么盯着人瞧?”
楼襄又一窒,有些气怯的解释着,“我……那样不是显得没礼貌嘛,嬷嬷说过,跟人说话要瞧着人家的脸。”
“嗯,”慧生拖长声笑道,“可不是嘛,不光要看人家脸,还要看仔细了人家的手,要不怎么知道那手指头是长,还是短呢?”
她终于反驳不出,慧生抿嘴笑笑,压低了声音儿,在她耳畔说,“我的殿下,您就承认了罢,您对辽恭王,很是上心!”
这回真的无言以对了,她默默地扶着慧生的手,假装低头看路,一声不吭。
回屋卸妆更衣,换上家常的藕丝对襟衫,白纱挑线裙,颜色清爽了,整个人也觉着舒泰。只是心里惴惴的,看着慧生煮水点茶,她禁不住问,“你有没有关注过什么人,我是说……男人?”
慧生拈下一小块茶饼,想了好一会儿,“男人呀,跟老爷的小厮文竹算不算?旧年有阵子您总好打听老爷行踪,叫我和端生拿了不少吃的玩的贿赂他。这算是一个罢,除此之外,西府二门上有几个当值的,也常打交道,不过都是为探老爷几时返家。”
她这么一说,楼襄陡然记起从前那点小心思,如今再想想,真是够可悲的。脸上浮起一记苍凉的笑,她慢慢摇头,“不是这样的关注,是自发的,有点不明所以,说不上来由。就好比……”
“就好比您对辽恭王。”慧生看了看她,笑得颇有几分暧昧,“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帮不上什么忙,这样的关注,迄今为止,好像还没发生在我身上。”
楼襄惘然一叹,歪着头思量,又觉得不对,“可我瞧你也在意他的,动辄就提起他来,你是不是也……”
一句没说完,被慧生揪住话把儿,打趣起来,“哎,这个也字,又是怎么来的?殿下倒是说说,根据前文什么内容才加诸上去的?”
楼襄结舌,半晌扑地笑了一下,“你别打岔,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对慕容瓒有了好感?”
慧生无奈看她一眼,连连摆手,摇头撇清,“那可真不是,我为什么留心王爷,还不是因为您?我可有自知之明,别说他看不上我,就是看上了,我也高攀不起。说句不怕牙碜的话,我不过是盼着您能有个好归宿。”停了一下,她绷不住笑出来,“您过得好,日后就能有心情张罗奴婢们的事儿,兴许一高兴,给我说和个清白人家,或是做买卖的,或是寒门子弟苦学上进的,反正都不要紧,我只求终身有靠也就踏实了。”
这才是真的推心置腹了,楼襄不由认真端详起她来,鹅蛋脸,大大的杏眼,骨肉匀停,俏丽明快。比端生大一岁,性子却比端生活泼,脑子也更活络,知道为自己打算,更知道自己要什么,倒也当得起她名字里那个慧字。
楼襄一笑,真诚颔首,“我记下了,将来务必给你挑个好的,不光要我瞧得过去,最重要还要你自己喜欢才行。罢了,这些还都是后话,其实这会子,我是真有点弄不清,才见了几面而已,总不至于真的就……”
“那有什么的?”慧生煮好了茶,捧过来搁在她面前几案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说,有匪君子,淑女也一样会心仪。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自己的心意,觉着好再一步步来,至起码还得了解清楚,这个人品性到底如何。”
有匪君子?楼襄重复这四个字,舌尖有种微妙的涩意,一个杀人眼都不眨的主儿,前一刻称兄道弟豪气干云,下一瞬手起刀落不留活口。这样一个人,跟她自小在书里读到的君子一对比,实在相差悬殊,不过话说回来,恐怕人家压根也没想过要做君子呢!
静静思忖,神情恍惚迷离。半天过去,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端生风风火火的进来,撩下一个锦盒,气鼓鼓道,“殿下瞧瞧罢,梁姨娘打发人送过来的。”
楼襄不明所以,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支金嵌宝群仙贺寿珠花钗,“非年非节的,这是做什么?姨娘人呢?”
端生嗤笑,“人没到,赶着上娘家吃席去了。打发个小丫头子送来这个,真是够有体面的。没过年节不假,可人家梁府上这会子可热闹。梁姨娘的亲兄弟才升了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一品大员,梁家如今可算是抖起来了。”
楼襄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惊诧不已,“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之前一点影儿都没有?”
端生长叹一声,“旨意是今儿一早发的,晌午不到,西府就接到了消息。梁姨娘忙忙的拾掇了一番,带着二姑娘三姑娘花枝招展的回娘家去了。”撇撇嘴,又冷笑道,“弹冠相庆啊!还说什么郡主不在家,那便只好由她带着两位姑娘先去贺一贺,到底都是亲戚,既有喜事,也不能少了给郡主的贺礼,这不,叫人封了这个玩意儿拿过来。”
梁府本是书香门第,楼显节纳梁氏时,她父亲不过是都察院佥道御史,兄长也只在大理寺做少卿。十多年下来,升迁不算太快。如今一跃成了封疆大吏,执掌大燕最富庶之地的军政庶务,可不得炙手可热起来么。
楼襄咬唇沉吟,良久才问,“母亲知道了?作何反应?”
端生默然一刻说,“长公主是知道的,不过没说什么,似乎也挺平静。后晌去了书房,说要抄一版无量经,吩咐底下人不许打扰。”
妾室一家鸡犬升天,母亲真能一点都不介怀?梁氏一门在官场上的作为暂且不论,楼襄只是不解,皇帝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微妙关系,却还是不顾母亲感受,定要提拔梁氏,会不会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她忽然记起来,皇帝那日提过一句话,像是有些突兀——说起今年母亲的生辰宴,他要驾临公主府,亲自来贺寿。
原来是早有打算,不过是帝王的平衡之道罢了。这么看来,她的这位舅舅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关爱呵护自己的姐姐。
三秋时节了,却还没到起香炉的时候,她坐在明晃晃的屋子里,心头微凉,禁不住打了一记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