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却寻着四下里除了死人堆和枯草丛什么也没有,四周官兵众多,想要逃跑也是根本没有可能。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暴露在荒野的死人白骨。
队伍歇息的时候,我凭着自己矮小的身子溜出去寻找些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野果子吃。吃的时候,也不知那果子是何滋味,只是引得胃里犯酸水,却仍不断地吃,拼命想要营造一种饱腹感。
我观察着与我同车的皇子帝姬们,他们这几日大多都消瘦了。
这天夜里,天刚刚黑下来。一轮皎洁的残月从远山处升了上来,边上挂着疏疏朗朗的星子。看到月亮有些想念娘和另一个世界的奶奶,加上饥饿劳累,我一直耷拉着脑袋。
赵椅见我无精打采,就戳了戳我的胳膊说道:“纯福,可还撑得住?”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我的眼皮去看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赵椅说。
我轻声应了一句:“什么曲子?”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徐徐吹起来。
他吹的调子竟勾起了我的那些时常在记忆里飘着的事。我想起了那个炎热的下午,想起文具盒下面叠着的纸条,想到隔壁班写情书的男孩子,想到我的摘抄本上的最后一首没抄完的宋词《踏莎行》。
机缘巧合下,我如入梦般地来到了孕育出宋词的时代。想到这里,我不免落下伤心泪来。忍不住跟唱: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
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一曲唱罢,我早已泪流满面。
“这曲子本是我即兴而奏,却没想到纯福你配上的这首踏莎行和得极妙。”赵椅见我神色恍惚,又道:“是谁教你读的词?”
我摇了摇头:“没人教我,只记得这一首了。”
一匹匹快马飞速地奔驰而过,扬起地面上躁动不安的灰尘。驯马的皮鞭噼里啪啦地抽在马的身上,那些马儿嘶吼着如发了疯般向前狂奔。
“呀!”女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在马上颤抖着身体,憋出惊恐的泪水。
她们都是宋朝安分的女子。平日在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会的便是拿拿针线绣绣花。女真人因嫌她们都是裹过小脚的女人,走路也走不快,牛车又太慢,金国的皇帝下诏,要求第二批的重点宋俘即刻快马加鞭地赶往上京,不得延误,所以,所有的男人女人们不论善不善于骑马,统统都被逼上了马,飞速前进。
洵德帝姬一手扶着自己早已显怀的大肚子,一手持着拉马的缰绳战战兢兢地在马上颤抖着。她看了看身旁的两名同样怀有身孕的王嫂——康王赵构之妻邢秉懿和郓王之妻朱凤英,气喘吁吁地问道:“二位王嫂,你们可还好?”
刑妃的身子已有六七个月了,她咬着嘴唇,粗重的喘息着,却是疼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朱妃淌着惊恐的眼泪,对洵德帝姬说:“富金,怎么办!怎么办……孩子……我的孩子……我好害怕会摔下去……救我……”
“姐姐坚持住!姐姐们怀的、都是我大宋皇族的传人,是我大宋的希望,千万不能有个闪失呀!”
洵德帝姬咬着牙说道,虽然她也已经感到万分的不适,但是抚摸着这个怀里的小生命,昨夜,竟然踢了她一下!她似乎感受到她的身体里另一个小心脏的跳动,小小的拳头,小小的脚丫,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还是在府里,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子甜甜地叫着她“娘亲”。然后这个小家伙看见爹爹回来了,急忙跑到爹爹跟前要抱抱。她的丈夫田丕乐呵呵地弯下腰,小家伙搂着田丕的脖子亲了爹一口……
“富金!”田丕从后面骑着马追上来,“富金你忍住,我这就把你拉过来!”
洵德帝姬回头无比凄惶地看了丈夫一眼,竟转脸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这时,朱妃朱凤英忽然大声惊呼:“刑妹妹!你……你流血了!”
只见刑妃刑秉懿脸色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此时外面天寒地冻,众人又都快马疾驰乘风而过,刑秉懿的额前竟然汗如雨下,眼神飘忽,秀眉紧锁,再一看,身下的裙子已红了大半块,仍有止不住的血顺着马毛滴落到地上,“好痛……”刑妃突然痛苦地闭上双眼,身子往前一倾,便从马上轰然摔下去。
“王妃!”
“刑妹妹!”
朱妃和其余一干众人皆同时惊呼。
“停下!快停下!”田丕大叫一声,前面带队的首领珍珠大王完颜设野马闻声做了个停的手势,便转身到队伍后面去一看个究竟。
刑妃一脸痛苦地侧躺着蜷缩在地上,额头被石子蹭破了一大块皮,身下则是一滩鲜红的血。
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颤抖着呻吟:“孩子……我的孩子……救……”说罢,她便昏厥过去,两行清泪滚出眼角,滑入云鬓。
四下里血腥味极大,女眷们都惊魂未定地在马上打着寒战。
田丕将已经痛得不行的赵富金扶下马,揽在怀里安慰平抚她的情绪,却见完颜设野马从背后绕了过来。
设野马仔细端详了赵富金苍白却依旧美貌的面容,问道:“想必这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南国美女赵福金的胞妹吧?”
赵富金偏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胡子拉碴的女真壮汉,厌恶地将脸撇过去不理会他。
“洵德帝姬,赵富金。”设野马有些玩味的上手去摸她的脸,被田丕一把打开:“大胆贼人,休要辱没我妻!”
设野马的手僵在半空中,突然盯着田丕闷笑起来。
“喂,刚才,是你喊停下的吧?”
田丕愤愤道:“康王妃现在已经小产了,队中尚还有众多妇孺身体不适,又不善骑马,再这样下去,只会闹出更多人命!你们金人,还有没有人性?”
“没有。”设野马忽然僵住了笑意,挑了挑粗眉,骤然从身边的护卫腰上抽出一把短刀,从赵富金的鼻尖处擦过,直插田丕的心脏。
“啊!”赵富金的脸上溅上了丈夫的鲜血,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失声尖叫。
“夫君,夫君你别吓我,丕,你快看看我,你快看看我啊……你不要死……”赵富金扶着失去重心的的田丕跪倒在地,眼泪连成了串地唰唰流,她拖着哭腔,声音已经颤抖到了一种绝望……
“田大人路上突感不适,暴毙身亡了!”设野马云淡风轻地扬声说道。
赵富金紧紧地攥着丈夫的衣襟,鲜血还在一直不断地向外喷涌,她用双手死死地护住丈夫心窝的位置,想让血不再流出来,可是血越流越多,从她素白的手缝间溢出来,染红了她的手指,袖口,胳膊,她拼命地叫唤丈夫的名字,可田丕瞪圆了双眼,却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