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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

头三分钟,宗杭都用来铺床了,他从没铺过,想当然地从床这头转到那头,只一只手活动,哪里不平就往哪边拽一拽。

后两分钟,他坐在床上,一本正经,脸色严肃。

居然真在思考。

易飒黑着个脸,看计时器分秒往少了跳,其实心里想笑。

她看宗杭,觉得怪新鲜的。

她从小长在复杂的环境里,习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讨厌谁也笑嘻嘻的,然后背后出阴招使绊子,长住柬埔寨之后,身边活动的也大多是人精,脑袋削得尖尖,任何境遇都找得到插槽——哪怕陈秃这样看似厚道的,还驼一身见不得光的事儿呢。

所以宗杭就像误入片场,吃她恫吓,也吃她耍手段,从不见招拆招虚与委蛇,那副思考起来的苦恼小样儿,居然让她觉得,再凶点都下不去手了。

时间到了,易飒咳嗽了一声。

***

宗杭一开口就很惊人:“我知道,我说了之后,你可能会杀了我的……”

易飒忍不住:“你有什么特别的,我要杀你?我又没杀过人。”

现代社会了,别一提杀人就像拔个萝卜一样容易:不是那种杀全家的大仇,她还真犯不上提刀去拼,退一步讲,真是不共戴天的仇,不是还能报警吗?谁喜欢让自己身上背人命?

即便陈秃的事,她恨得牙痒痒的,但怎么对付丁碛,现在也只是往“借刀”的路数上想过。

宗杭觉得踏实点了:从杀一个到杀两个,只是再挥一刀的问题,但从没杀过人到杀人,中间隔的是天渊。

不过还是按想好的往下说:“但是我这命,本来就是你救的,让你拿回去,也不过分,就是……你真决定拿回去,能不能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处理一下我家里的事……”

他偷瞥了易飒一眼,小声说:“人家古代杀死囚,还给吃顿好的呢。”

还挺能旁征博引的,易飒不废话:“能。”

“还有就是,这里头,还牵涉到一个人,人家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出卖人家,我用‘小A’指代她,关于她的关键信息,我也略过,可以吗?”

倒也合情合理,不随便把帮过自己的人供出来,算是有节气,就是不挑点刺,她心里不爽。

“不行。”

宗杭心里一紧……

易飒低头看手机,调出记事本,方便记下一些关键内容:“用老K。”

也是,小A听起来有点活泼可爱,老K更符合易萧的气质一点。

宗杭接着之前停的位置往下讲:如何来到一幢很偏僻的船屋,就是在那跟K遭遇的,丁碛先教了他一个手势……

易飒打断他:“做给我看看。”

宗杭有板有眼给她做了一遍,还怕她不懂:“这是当地的黑话,意思是‘交个朋友,有事好商量’。”

易飒:“……不是,这话的意思是:有种你就来。”

宗杭愣了一下:“是挑衅的意思?”

不然呢?易飒没理他,手指快速翻飞,在记事本上打下几个字:水鬼招、丁知道K身份、K是三姓的人……

打到这里,略作停顿。

一个在湄公河的挂水湖里活动、且读得懂水鬼招的人,很可能是易家人。

于是又添了几个字:可能姓易。

宗杭候她打完,继续说下去:K从水下忽然扑上来,是个头发散乱的女人,身上有奇怪的腐臭味……

易飒再次打断他,语气里多了几分异样:“这个女人,是不是手臂上很多疤?”

宗杭奇道:“你也认识她?”

易飒说:“你先停一下,让我想一想。”

她的指尖停在“编辑”的起始符上,脑子里快速串联,有条暗线渐渐明晰。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她以为丁碛是丁长盛派来“观察”她的,先入为主,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

但其实不是,丁碛来柬埔寨,根本另有目的,丁长盛三番两次打她电话,显然也知情。

在浮村时,这女人突然出现,不攻击别人,单针对丁碛,丁碛又不惜杀人放火,要引这女人出来……

心里明明门清,却在她面前装无辜受害一无所知,按说三姓之间还是有着表面友谊的,丁家出了麻烦,闹到要出国抓人,她帮一把也未尝不可啊。

为什么怕她知道?

易飒慢慢敲出几个字——

K是谁?

过了很久,她才抬眸看宗杭:“你继续。”

***

这继续有点难以启齿,宗杭索性豁出去了,硬着头皮一口气讲完:“丁碛朝我们开枪,开很多枪,我们就……都死了。”

说完了,屋子里有点静。

风吹进来,不大,窗帘角只掀起了一点,又耷拉回去。

易飒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你其实是个鬼?”

这也不赖她,想向人证明自己死了不难,死“过”才难,宗杭觉得还是往下说比较好,细节都在后面,细节饱满了,一切就不那么荒诞了。

“我再次醒过来,是在一个月之后,躺在一家酒店盛满了水的浴缸里,没呛水,也没淹死,后来K跟我说,这叫‘坐水’。”

易飒脸色微变:“你能坐水?”

宗杭心念一动:事实胜于雄辩,为什么不证明给她看呢?

“你现在就可以计时,十分钟、二十分钟,都行。”

他急急走进洗手间,塞上了洗脸盆的下水塞,然后放水,易飒终于半信半疑地过来时,水盆里已经满了约莫2/3。

宗杭拧上水龙头,没有做什么“深吸一口气”之类的准备,直接把头埋进水里。

易飒看时间。

闭气这种事因人而异,普通人一两分钟差不多了,即便经过训练的,也就五六分钟。

她在十分钟的时候叫停,拍了拍他肩膀:“起来吧。”

这成绩,已经好过很多三姓的子弟了,她确定他可以坐水。

宗杭抬头,头脸不断往下滴水,易飒拽了条毛巾扔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你被打了好几枪,那身上有疤吗?”

宗杭讷讷:“疤也不明显,但是你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一点淡红色,像斑疹……”

他擦好了,挂好毛巾想往外走,但易飒站着不动,正挡住路,脸色很难看。

她说:“让我看看。”

宗杭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抓住T-shirt下摆,慢慢往上拉,然后低下头,下巴压住拉起的下摆,两边用胳膊夹紧,生怕露了点,不雅观。

他别扭地指给她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三处中弹,一处在乳-间心窝,一处在肝脏,一处在胃,现在留存的颜色都很浅,淡得像被稀释过度的银红。

易飒低下头,凑近去看,宗杭只觉得她的呼吸拂在自己上腹间,耳根烫得要命,那一处的皮肤不自觉地缩颤了一下。

易飒说:“别动。”

她伸出食指,指腹摁向他肝脏处的那一枚。

宗杭看不到,但她看得清楚,那一处的皮肤受力凹下时,边缘处现出许多细小的褶皱,像发散线,线的颜色要更深一个色阶,撤手就消,不是仔细观察,压根看不出来。

易飒缩回手,指甲的边缘轻轻挠过自己的掌心,头一次觉得气喘不上来。

她有点语无伦次,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用以掩饰自己的失常:“这就是子弹留下的疤吗?一点都不像。”

宗杭也觉得不像,疤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层结痂附着在柔软平滑的皮肤表面——但他的这三处,没有凹凸,不粗糙,跟周围的皮肤压根没两样,乍看上去,像轻微的色素沉淀。

他说:“我以前看过一篇怪奇故事,国外的,讲一个警察,抓劫匪的时候,被枪正打在心脏上,死了,他的父母很伤心。”

“十多年以后,忽然有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孩找上门,说是这个小孩,打会说话起,就坚持认为自己是那个警察,还一直闹着要回家,那对夫妻没办法,就带着他找来了。”

“双方见面之后,小孩跟那对老夫妇聊起警察小时候的事,说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而且,小孩的心脏部位,有个暗红色的胎记,跟死去警察的中弹部位,几乎重合。”

“于是就有人说,这小孩,是那个警察死了之后投胎转世的,前世的伤口,变成了今世的胎记。”

他低头看自己的那几处疤:“我也觉得,这不像弹疤,更像胎记。”

又小心翼翼看易飒:“我这个衣服,能放下来了吗?”

易飒这才反应过来,侧身给他让路,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先过去坐着休息会吧,我洗把脸,船上又热又潮的,都出汗了。”

宗杭赶紧出来,回头看洗手间的门掩上,长长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真幸运,易飒肯听他说话,又通情达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暂时接受了,没有自以为是地骂他胡编乱造。

***

易飒掬了几捧水扑脸,然后抬头看镜子。

过了会,她伸手把左侧的头发撩到耳后,侧了头,看耳根下、很多柔软碎发的那一处。

那样胎记般的疤块,她也有,颜色更淡,四个,比宗杭的更小些,又有头发做遮掩,这么多年,没别人知道。

三江源事件之后,作为所谓的“传奇”、“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易飒不止一次被丁长盛追问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次都怒气冲冲:“我怎么知道?我当时三岁半,吓也吓死了,我能记得有东西掉在车顶,还有那只骷髅手,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后来门被拉开,那东西在车里乱抓,还把录音机摁响了,我尿裤子了,吓晕死过去了!我从小就怕鬼,大家都知道!”

姜孝广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

她无限委屈:“姜叔叔,我三岁半!你能指望我记住什么?”

姜孝广说:“也不能怪你丁叔有怀疑,当时,你父亲那些人的尸体,都是在车队附近发现的,唯独你,一双小短腿,居然能跑到十几里外……”

她说:“我没跑,肯定是那个‘人’抓着我跑的,我哪跑得动,我当时晕过去了!”

姜孝广好脾气地笑:“你别跟个暴躁鸡似的,咱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连贴身的衣服上都有。”

她理直气壮:“那个‘人’的,肯定是他的,从我脖子里流进去的,当然就把内衣上给染了!”

她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几岁时的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个梦。

梦见1996年冬天的西宁火车站,江河招待所里的桔子水罐头,姐姐易萧拿着粉扑往脸上扑粉,清寒的夜气里飘着那首曲调悠扬的《上海滩》……

然后车门猛地被拉开,那件她拿来藏住自己的黑色大棉袄掀飞出去,她的尖叫声乍起即歇,因为那只骨爪从她的耳颈处插了进去……

她被这噩梦惊醒,一身冷汗淋漓,爬起来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

洗手时,忽然鬼使神差地、对着镜子撩开一侧的头发。

她当然不至于去相信那个荒诞的噩梦,耳颈处被骨爪那样插进去,人早死啦,她可好端端地活着呢。

对着那几处浅淡的色块疑惑了好久之后,她下了个结论:这是胎记,因为颜色太浅、位置太隐蔽了,所以连父亲、或者姐姐,都从没发现过。

……

***

易飒伸出手,像刚才一样,对着其中一个色块摁下去。

又出现了,那种发散线般的细小褶皱。

她重新抓了抓头发,让那一处再次被覆盖、不见天日,再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打了个寒噤。

她是跟宗杭一样吗?

也许,丁长盛那些落在她背后的阴沉目光,从来都不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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