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逞强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起码脚上的这点小伤,还不足以让楚冰停工休整。戏份一场又一场地拍摄,她看起来毫无异样,只在晚上收工回去的时候,走路时稍微比平常慢那么一些,不仔细留意根本察觉不到。
她从来不是给别人多添麻烦的性格。与之相对的,对自己总是要严格很多。苏凭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在床上低头看书,余光只在翻页时朝楚冰那里瞥一眼。
楚冰正坐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表情变化。任何一个角色在饰演的时候,面部表情都是重要的辅助表现手段之一。宁婉这个角色要稍微特殊一些,因为她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呆滞给人的感觉也有很多种,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是楚冰平日里很少涉猎的。
她已经盯着镜子看了自己两个小时,脸上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死寂一会儿癫狂,远远看去真像个精神病一样。不过苏凭在一边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有闲心在一旁给她提建议:“这个表情不行,要再缓和一点。”
“为什么?”楚冰重复了一边刚才的面部表情,带着几分思索地盯着镜子,“这个表情本来就不狰狞,我倒觉得还应该再激烈一点。”
“唔……不是狰狞与否的问题。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精神比较紊乱,但实际上,宁婉要更清醒一点,尽管在对着沈晏的时候,有点惊吓所致的表演性人格。”苏凭精准地评价,视线又落回到书上,“用力过猛,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你再感受一下。”
“嗯。”虽然楚冰自诩在努力程度上不输给任何人,不过相对来说,苏凭的确是直觉更精准的那种人,对人性的把握向来要比她透彻。楚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表情后继续观察。又过了一会儿,苏凭看完了睡前书的最后一页,抬头望了她一眼。
“有点晚了,不打算休息吗?明天还有戏要拍。”
楚冰还在盯着镜子,头也不回地答他:“半小时后结束。你不觉得你刚才的话有点问题吗?我想了一下剧本,宁婉的人格没有那么妖魔化,不至于到达表演型人格的地步吧。”
苏凭拖长声音:“不知道——”
不知道?楚冰终于转过头来,朝苏凭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苏凭单手撑着床头柜,幽幽地控诉:“你根本不爱我,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学表演。”
楚冰动作一顿:“……”
苏凭在一旁替她解说:“看,被我戳中痛处,心虚地话都不讲了。”
楚冰转过头来看他:“…………”
“谁先爱上谁就永远被动啊,我陷进去算是出不来了。”苏凭将书搁到一边,躺下来盖好被子,背对着楚冰默默继续,“算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是被利用,我也心甘情愿……好歹对你还有用处对吧?你继续吧,我先睡了。”
在楚冰的悄无声息中,苏凭又做不经意状地开口:“不过如果你肯现在就结束练习,过来陪我的话,那我还是……”
楚冰忍无可忍,抄起自己的颈枕朝苏凭砸过去:“谁让你躺下的?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虽然在同一剧组,虽然已经公开,虽然两人同床共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楚冰显然不可能在拍戏时也由着他乱来,更何况他爸苏大导演还在楼下的酒店房间住着……本来打算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混过去,不过在被楚冰过来掀了被子之后,计划中道崩殂。苏凭回身将楚冰的房门关上,稍微出了下神,察觉到有人靠近后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叶溯北走上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苏凭看了一眼叶溯北身后,笑了一下:“寒冬腊月大晚上的,一个人出去吹冷风?”
叶溯北也看了眼苏凭身后,扬了下眉:“三更半夜图谋不轨,被你老婆赶出来了?”
两人被互相戳中痛处,不动声色地对瞪了一会儿,这才同时笑了出来。
当时年少轻狂,在搏版面炒新闻的时候,拜无良媒体和公关团队所赐,两人正经有几年被称为宿敌的时候,现在娱乐圈的小鲜肉们已经长了好几茬,他们已经是很多后辈追赶的目标了,通告自然也成熟了很多,起码现在已经不会用宿敌这种称呼了。但作为同时代两个优秀的男演员,据说又私交不错,倒是经常被一起提及。
至于两个人的确是互相不太看得惯这种真相,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与头条中,并没有人在意,到现在他们自己都不再提起。酒店每层的走廊尽头都有一个小小的天台,背风,景色也不错,就是稍微有一点冷。两人并肩站在那里,叶溯北点燃手上的烟,把打火机扔给苏凭。苏凭接过来却并不点燃,拿过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后又递还给他。
叶溯北看他一眼,苏凭指了指天上:“我今天算过了,身边不宜见火。”
一般人要是说这种话出来,那肯定就是扯淡无疑了,但由苏凭说出来,尽管知道他八成就是在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莫名还有两份可信度,感觉他干出算卦这种事也不大奇怪……
叶溯北盯着他看了两秒,一时无法从影帝的表情中判断他是不是随口胡诌,无声地转过头去,一点火星在指间明明灭灭:“一直不见火最好,我记得楚冰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味道,烟味香水味都不喜欢。”
苏凭失笑:“她啊,比较像是那种闻不惯一切污浊气的书呆子,你都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在娱乐圈这种大染缸里生存下去。”
“不过……”苏凭瞥了他一眼,又说,“你对她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忘了。”
叶溯北无言片刻,冷静地提醒他:“我们合作过一次男女主角,相处过一段时间。当然,也就比你早那么几年,对手戏多那么一点,恋爱元素重那么一点而已。我这人记性好,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苏凭饱含蔑视地轻笑一声,丝毫不让地反击回去:“对几年前合作的女演员都这么熟悉,这次还因为对女朋友不够了解被埋怨冷战?”
叶溯北沉默片刻,说:“已经分手了。”
苏凭顿了几秒,转头看他:“又分了?”
同一代的三位影帝,魏泽早早结婚生子,把他的圈外妻子保护得密不透风,家庭和睦幸福;他几年如一日地守着楚冰坚定不移,如今也算拨开云雾见月明,正高调得无与伦比。只有叶溯北这些年一直也没有确定下来,女朋友也交过几个,但时间都不太长,空窗期大概是恋爱期的三倍还多。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他的粉丝从开始到现在,脱粉率一直很低,人气是新崛起的小鲜肉远远赶不上的。但是对他个人而言,冷暖自知,旁人无权置喙,起码就他苏凭的立场上来看,不应该再讲什么。
叶溯北点燃第二根烟的时候,苏凭还是拦了他一下:“多则不益,节制一点。”
“你还真是把理性主义贯穿始终。”叶溯北耸肩,将烟收回去,忽然问他:“你在对楚冰的态度上,也这么理性吗?”
苏凭朝他摇了摇手指:“当然不,我的理性主义服从于野兽直觉。”
叶溯北:“说人话。”
苏凭笑了笑:“不管理智告诉我这么做究竟有愚蠢,但如果直觉告诉我不做会后悔,那坚持下去就对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么容易,但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遵从内心与审时度势本身就很矛盾,想要说到做到实在很难。叶溯北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惜苏凭和楚冰都只有一个。”他说,在冷风中深深呼出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将眉眼模糊成一片。
“真好。”他颇为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到底在指些什么。苏凭转头看他,叶溯北没有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用力开关门的声音。
叶溯北和苏凭双双回头,楚冰站在门口,一只手还在拿着手机打电话,听到铃声在不远处响起后放下手机,抬头向苏凭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立刻便让苏凭意识到恐怕出了问题。他匆匆朝楚冰走过去,低声问她:“怎么了?”
楚冰抿紧双唇,脸色有些苍白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几乎发不出声。
“我外公……身体好像出了些问题,在家里晕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现在已经是一月中旬,离剧组放过年假期也只剩下两天时间。苏凭回过神来,立刻拉开门走进去:“钱包证件都在老地方?我帮你把衣服和行李箱一起提出来,我爸那边我也去说一下。你让助理查一下最近的机票,什么时候能赶过去……”
“现在不行。”楚冰拉住他的手,皱着眉摇了摇头,“剧组这两天的安排已经订好了,客串演员也有很多是在这两天过来。除非人命关天,不然我离开算什么事情。”
“我后天下午剧组年前收工之后回去,已经让助理订机票了。”
她说得斩钉截铁,冷静清楚,神色冷静,眉宇间却到底泄露出一份惶惑担忧来,是在她脸上很难见到的不安。苏凭看了她两秒,忽而反手握紧她的手。
“有我呢。”他轻声说,感受到楚冰顿了一会儿,冰凉的指尖紧紧缠了过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