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天香,天香你看,我踢超过五个了!”
桃花盛开的三月,粉色花瓣一吹,整个院子里都飘散着桃花的香味。桃花树下,年幼的玉琳琅穿着一身粉色小袄子,一张嘴笑得几乎咧到耳朵后头去,“天香,你看,我还在踢!我说了吧,这回我一定赢!”
毽子上上下下在天空中翻滚,粉雕玉彻的玉琳琅大气不敢出,眼睛紧紧随着毽子移动,身子也不由自主跟着走,“十五、十六、十七……”
“啊……”忽而听到一声尖叫,玉琳琅一脚踩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个天旋地转,她整个屁股着地,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好痛!”玉琳琅揉着屁股,痛得眼泪花子都要掉出来。在她的跟前,多了一双有些陈旧的鞋子,虽然陈旧,可却奇异地干净。
“我的毽子!”玉琳琅惊讶地发现,她最喜欢的毽子,在方才那一跌,直接落到了一旁的水塘里,原本还在水面上晃晃悠悠,过了片刻,缓缓往下沉。
那是他最喜欢的毽子!玉琳琅嘴一瘪,这才想起肇事者来,“你是谁!你赔我毽子!”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抬头,一瞬间愣住了。
眼前是张全然陌生的少年,算不得白净,可是五官凑在一块,却着实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黑色的瞳仁远比白仁多,黑黝黝地盯着人,透亮地像是天上的繁星。他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伸出一只手来。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天香在一旁唤道:“大胆,不许对小姐无理!”
“小姐?”那人自顾自地复述了一遍,偏着头看看玉琳琅,头上两个小圆髻,一张粉嫩嫩的笑脸圆乎乎的,眼睛圆溜溜的,便是鼻头也是圆粉粉的……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想起可口的大包子。
“你是谁!”玉琳琅嘟着嘴站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佯怒道:“我没见过你!”
这声音软糯糯的,少年在心里默默加了一笔:豆沙馅的包子。
“我问你话呢,诶……”玉琳琅见他不理她,声音低下去,“你打哪儿来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诶,你跟我说话啊,你不回答我,我可要喊我爹娘来咯!你害我弄丢了我最最最喜欢的毽子!”
哦。豆沙馅的虎皮包子。
玉琳琅等了半晌,只见少年看了一眼一旁的水塘,抬步要走。
玉琳琅急了:“诶,你不能走!”
他话音未落,少年已然跳入水塘中,高高瘦瘦如竹竿一般的身子,跳入水中时砸不起多少水花,不过一弯腰,就将那跟毽子捡了上来,长腿一抬,走到玉琳琅的跟前,一言不发将毽子往前一送……
“啊?”玉琳琅愣了一愣。
少年瞧了他一眼,又默默都挽起衣服一角落,将毽子好生擦了擦,这次,直接塞到了玉琳琅的手里。
玉琳琅愣怔的片刻,少年已然一言不发,再次离开了现场。
“天香……”玉琳琅一脸像是吞下了苍蝇的为难表情,“他他他他……”
正在换牙期的玉琳琅,一说话就漏风:“他四虽……”
来无影去无踪,总不是个哑巴?
玉琳琅抓着毽子,天香抻了脖子望了望,为难道:“小姐,我也不知道啊……”
这可是内院啊,突然冒出来个陌生少年……
过了半晌,天香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应该就是宋妈妈带回来的那个儿子?”
“儿子?宋妈妈的孩子不是没了么?”玉琳琅纳闷道,踮起脚来望了望,那双透亮眼睛的主人早已经消失无踪。
“这是宋妈妈的远方亲戚过继给她当儿子的呢。听说也是个苦命的人……”天香嘟囔道,“瞧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那他叫什么名字……”玉琳琅抬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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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娃子。”宋妈妈轻声唤道。
少年应声抬了头,宋妈妈在灯下正在替他纳千层底儿,一手拿着鞋底儿,一手拿着锥子,说这话,手边的活儿却没有停。
“你今儿见着小姐了?”宋妈妈问。
“嗯。”少年回道。
“在这住的惯么?”宋妈妈又问。
“嗯。”少年又回。
在几个回合的对话,都以少年简单的“嗯”“哦”“好”为结束的时候,宋妈妈终于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伙计,叹气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宋妈妈看少年的眼神,总是慈祥的。这不只是因为少年是她的继子——继子只是说给旁人听的,宋妈妈早就已经和家里的亲戚断了联系,自从她的儿子过世以后,家里的人总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所以她才远走他乡。
直到那日,她在街上被人抢了包,她绝望地想要去死,结果,这个少年冲了出来,跑了几条街才将她的包抢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少年鼻青脸肿,一句话不说,只是把包还给了她。
当夜,她找遍了城隍庙,在偏僻一隅找到了他,她问他,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儿子。
相处久了,她才知道,这个孩子自小没有爹娘,一直靠天养活,也是个苦命的人。可奇怪的是,在这样环境长出来的孩子,竟然还有这样一颗侠义心肠,这样透亮的眼睛。
“老爷今日和我说,他很喜欢你,想让你陪在小姐身边保护他。”宋妈妈有些欣喜道,“老爷说你很聪明,很有天赋,什么事儿都是一点就透,我请他给你取了个大名儿,他给了取了个字,叫‘正’,宋正,你喜欢么?”
“宋正。”少年默默念着,点点头道,“喜欢。”
“喜欢就好。”宋妈妈欢喜起来,又道,“老爷说,你会识字?”
少年人低着头,表情看不清,“认得一些。曾经一段在书堂里当做杂役……”
“杂役啊!”书堂里的杂役是没资格坐下来学的,那只能是站着旁听的他耳濡目染地学会了。
“等过些时候,我去求求老爷,也让你进族塾吧。”宋妈妈话不多,将手中的线绕一圈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了,捧着一双鞋蹲在了少年跟前,“来,试试鞋子。”
少年人下意识缩了双脚,宋妈妈一把扯过来,对他道:“小姐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虽然看着刁蛮,实则最好相处了。老爷既然让你保护她,你就好好看着她,把他当自己的亲妹子护着……哦,这话只能我说给你听,咱们当下人的,可不能逾矩。”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换了鞋,半蹲着身子,鬓边的发散落着,少年人从最初的不自在,紧绷着身子,到渐渐放松,想起那个豆沙馅的虎皮包子,想起她奶声奶气地摊着手说,“你赔我毽子,不然我就……”
少年人紧绷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轻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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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葫芦!闷葫芦!闷葫芦!”
时间久了,宋正终于发现,这个豆沙馅的虎皮包子,内里时而住着位公主,时而住着位彪形大汉,时而……住着位恶魔。
于宋正而来,在一段时间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听到包子大声喊……
“闷葫芦!闷葫芦!闷葫芦!”
玉琳琅喊人从来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三声,一声比一声局促,每回不等他反应过来,玉琳琅已然蹬着自己的小短腿,从远处跑过来。
“闷葫芦,咱们去抓鱼嘛!”
“小姐,上个月你抓鱼,全身都湿透了,宋正被宋妈妈罚跪了一个晚上……”天香在一旁小心翼翼提醒。
“那,咱们去山上打鸟!”
“小姐,上上个月你拉着宋正去山上打鸟,结果被野猪追,小命都差点没了,得亏宋正救了你,他差点在床上下不来,可不能再去了!”天香再次提醒。
“那怎么办!”玉琳琅瘪着嘴,眼睛吧嗒吧嗒闪一闪,说话间,眼泪哗啦啦往下掉,越哭眼泪越多,可是她快哭成了海,宋正还是一动不动,玉琳琅越发觉得委屈,“宋正,你欺负我!”
宋正:“……”
豆沙馅儿的虎皮包子给自己抹上了一层辣椒面儿,再哭下去,眼睛都要瞎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不好惹的小动物,宋正内心几近于崩溃,拿了帕子替她擦了眼睛,叹了口气道:“下回能别用辣椒面儿么?换洋葱都行。”
“哈?洋葱?”包子眼睛一亮,转瞬突然意识到什么,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哀求宋正道:“闷葫芦,你就带我出门玩玩好不好!爹爹罚我禁足,这都……”
举起肉爪子,五根手指张开,被宋正瞪了眼,默默收了两只,宋正再看他一眼,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收了两只:“都一天了诶,我都快闷成包子了……”
宋正万年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这个自我认知,如此准确。
“不上山,不抓鱼,不逗鸟!小姐若是真想出去,只能上街溜达溜达,一个时辰就得回来!”
“好!”包子立地蹦跶起来,搂着宋正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葫芦,闷葫芦,你真好!走,咱们赶紧走!天香你看家站岗!”
那天天色很好,原本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回来的路上,有一只虎皮包子软趴趴地瘫在他的背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他背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夏日的衣裳单薄,他感觉到身上的那团飘来一阵阵香气,偏过头看,包子的嘴边晶亮亮的,还不忘啪叽嘴,他几乎看呆了,直到回到家里,豆沙虎皮包嘴巴一张:“呜呜呜呜,我的糖葫芦化了,我的头发黏住了,黏住了,黏住了……”
巨大的哭喊声招来了宋妈妈,一顿鸡毛掸子揍完以后,宋正跪在地上,默默地想——
刚刚,应该伸手戳一戳背上的团子,那多有趣啊……
再一偏头,虎皮包子哭得眼睛通红,这回不是辣椒面包子,是真情实感爱哭包,“我的糖葫芦,我的糖葫芦,我好不容易才买一回的糖葫芦……”
宋正又默默想——
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给她买很多很多很多糖葫芦,让她每天都是甜甜的,永远不哭。
当然,爱哭包,也好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