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你可知前方是何处?”
战后第三天,天蒙蒙亮时,秋雨还是在下,行军中,黑夫也没有躲在厚实的车子里,而是简单顶了个斗笠,将负责后军的吴广唤来问话。
吴广投靠黑夫两年了,过去只任司马,今年来运势不错,做了能独当一面的都尉,在河东作战时打了蒲坂之战,黑夫东出以来,将吴广放在他熟悉的汝南陈地位置,代替战死的共尉,又为陈郡尉。
符离之战中,吴广以后军趋敌,顶住了左翼差一点的溃败,立了些许功劳,如今再升为陈郡守,一下子成了两千石的大吏,黑夫甚至已将他放进了战后封关内侯的诸多人选中……
他显然比陈胜,混得更好了。
忽然被夏公传唤,问起前方来,吴广自是诧异,老实道:“只闻是泗水郡蕲(qí)县,大泽乡。”
“来过么?”黑夫看着两旁被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道。
吴广道:“下吏虽做过阳夏县邮吏,但三十岁前,都没离开过陈郡。”
因为黑夫蝴蝶翅膀的作用,吴广与大泽乡是擦肩而过了,他和陈胜起兵的地点,恰恰是黑夫曾战斗过的地方:鲖阳!
据吴广说,他们还是受了黑夫“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舞……
而如今陈胜远在燕地,也举了响应夏公的旗帜,苦等着韩信去救他出代、赵的包围,或许以后,他能和吴广再度相聚,同为一朝之臣罢。
显然,这个位面里,大泽乡跟陈胜吴广没了联系。
反倒和黑夫,有些因缘!
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黑夫忽然变得有些怀旧,等抵达秦军的包围圈的指挥部——大泽乡乡邑时,又招来此战最大的功臣东门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东门豹昨日以右翼秦军击破楚左翼蒲将军、虞子期部,立了大功,斩首过万,一个彻侯之位,是跑不掉了。
所以升职的速度,真的跟个人能力没啥太大关系,黑夫现在对韩信是隐隐压一手,对东门豹却火速提拔,必使其地位相当。
这也是黑夫坚持自己指挥的原因,不只是对己方实力碾压的自信,听说现在韩信已经足够傲了,对自己调灌婴南下颇为不满,要是这场仗也是靠韩信才打赢的,这小子,鼻孔不得朝天呢!
而东门豹对此处还真有点印象:“十六年前,曾随主君来追楚残兵,在此避雨。”
他们的确来过,那还是十六年前,王翦与项燕蕲南决战之后,项燕战死,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
那时候,楚兵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被秦军打得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黑夫带着千余人向北追击,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一天傍晚,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就像现在这场大雨一般。”
黑夫抬起头,和那时有些破还漏雨的伞不一样了,他头顶是厚实宽阔的“盖幔”,但撑伞的人,却不再是那时候的亲卫牡,而换成了两个壮实的安陆小伙。他们眼神好,腿脚棒,注意力全在黑夫身上,仿佛让一滴雨落到夏公身上,都是失职。
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打在盖幔上滴答作响,地面顿成泽国。
于是他们为了避雨,进入了名为“大泽乡”的小邑——在秦军地图上,连名都没的穷僻地方。
“那时候,邑中人闻秦军至,皆逃,只剩下一个腿脚有伤的老叟,以及他在发烧的小孙女,未及走,我还记得,他那小孙女,容貌有些特别,左脸颊上有被火烫过的痕迹,很是怕生……”
回忆间,灌婴他们却押着几个当地人过来拜见黑夫,说正是这几个大泽乡本地人,提供了楚军的去向。
灌婴禀报:“昨日黎明时分,楚军溃败至此,迷失道,问邑中人,邑中一农妇绐曰‘左’。楚军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吾等追及之,于泽外四面,围之三重!别说是人,一只硕鼠,也跑不出去!”
“是谁给楚军指了错的路?”黑夫问道。
众人拜在黑夫面前,讷讷不敢言,倒是一个怀抱三四岁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左脸颊有通红的疤,大概是小时候被烫到的,再看其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曾次不齐,小时候多半没过什么好日子。
这也许,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们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时间隔得久,那时候她又小,似乎没将眼前这黑脸“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脸小秦吏联系在一块。
“楚将军问路,是我给他们指了大泽的方向,说成了小路,这才将他们陷在里边。”
女子紧紧抱着娃儿,对“出卖”同胞丝毫没有愧疚,问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词。
“半年前,彼辈抓走了我夫,说是要抵抗秦军,去当楚兵。”
“汝夫可归?”
“同乡让行商带话回来,说是死了。”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可能,是与吾等作战时死的。”黑夫说道。
女子却很固执:“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谁杀了,我只知谁抓走了他,然后再也未回来过!”
她又骂道:“自从彼辈起兵以来,本乡就没落得好,赋税徭役,比过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没好好种,眼看就要收割,几千人跑来一踩,全没了!”
可见楚军,即便是在楚地,其实也没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她难过得蹲了下来,抱着孩子痛哭,大泽乡的邑人也苦着脸,邑北的稻谷全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至于开过的是秦军还是楚军,区别其实也不大。
“汝等诱敌有功,秋冬的粮食,来年的种子,都会由新的泗水郡府发放。”
黑夫让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记下此事,未来的泗水郡府,将以丰沛人士为主建立,这群人历史上撑起了初汉朝堂,撑一个郡府,应该没问题吧。
“再下军令!从今以后,凡我军所过楚地郡县乡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几株粟稻,就笞几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说归说,到时候黑夫可不想割发代屁股……
不提大泽乡人欣喜道谢,黑夫起身来到里闾外,却见雨水渐渐变小,他不由嗟叹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门,外面是雨后晴朗的阳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这一次,哀郢思念故国的哭声,也许,不会在这个乡邑响起了罢?”
……
离开大泽乡继续向南,大概十里开外,便抵达了楚军陷入的泽外。
此泽广数十里,大泽乡因此命名,泽中有干旱的陆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会被水包围,泥泞不堪,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大军一旦进入,除非自然水干,否则绝难脱身!
自此往南仅三四十里,便是项燕战死的蕲南……
十六年前,黑夫听说自己来到的是大泽乡时,只觉得,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还是仇视的爷孙俩,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这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们跟着秦始皇帝的旗帜,挥师南下,灭了她的肉体,但她的魂儿,依然在。”
存续在“亡秦必楚”的预言和幻想里。
蔓延在贵族士人们念念不忘的八百载辉煌里……
“是仇恨、不甘、侥幸、煽动,加上苛政、厚敛、重役,种种因素,支撑着楚人复辟,与吾等苦战至今。”
黑夫承认楚人反抗有一定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在第一次屠城后,早就荡然无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专制铁拳!
统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败。
“现在,我要连这最后的魂儿,也一起灭了!”
黑夫不灭五国之书,唯独要绝楚国之史!民间的衣冠、风俗、言语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迹,却必须毁灭殆尽!《梼杌》、《鸡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图书馆的阿房宫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后,后世学者研究外,其余统统都得查抄焚毁!
他保留了韩、魏的豪杰势力,让他们继续做县令,最大限度保证和平解放。却定要将楚国的大贵族们,一一剿灭殆尽!昭、景、屈、项,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一个子孙能苟全于世!
该宽容的地方一定要宽容。
该狠心的时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恶必尽!
雨已经停了,但泽中水泊仍在,秦军的将尉们在商议,是长期围困,还是冲进去剿灭仅存的楚军。
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尉阳也来拜见,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儿,问他已经有几个儿子了?又像当年在安陆家中时一样,对他道:
“吾侄啊,为我唱首歌罢。”
“什么歌?”
尉阳倒是一愣,过去仲父富贵归乡,常让他和妹妹站在庭院里,相和而歌,他则打着节拍,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要弄出些声响,好让大母高兴。
“哀伤的歌,葬歌。”
黑夫看着被团团包围的大泽中,升起的几柱炊烟,仿佛是野地下葬前点燃的香火。
“吾等家乡南郡的歌。”
“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