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眼傻傻地瞪着人家,却没有发现人家正朝他走来。待到浓郁的脂粉味像春天的花香扑进他的鼻孔时,他这才慌忙收回目光,但为时已晚,那个年轻女子还是看见了他艳羡的目光。只见这女子款款停在他面前,双手手指相扣轻轻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道了个万福。说:“先生别来无恙?”
白永和左右看了看,近处没有人;难道她是和我说话?不可能。是不是认错了人?不过,直觉告诉他,女子一准是冲他而来。
女子见对方双眼迷茫,傻愣在那里,还没等回话,就快人快语地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白老爷吧?”
“啊?”一个“啊”字,充满了惊讶和疑问。在他来说,此时此地,模棱两可就是最好的回答。
白永和吃惊的是,此地没有熟人,她怎么能认识我?疑惑的是,她是谁,找我做甚?
年轻女子浅浅笑了笑,说:“贵人多忘事,那晚,在江边……”
心有灵犀一点通。白永和一听“那晚”两个字,满肚子的疑惑和惊讶都释然了。双方略显尴尬,空气凝固了片刻。来者见白永和原来是一位眉清目秀、气宇轩昂的儒生,心里踏实之余不免有些庆幸,庆幸她救了这么一位儒雅之士。白永和呢,综合了刚才所见,原来恩人柳小姐竟是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佳人。想不到,她能以孱弱的双手把他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自从与爱丹分手,还没有和一位女子这么近距离地说过话。所以,他颇有些不自然地说:“原来是恩人到来,有失远迎!”
“陌路相逢,谁迎谁啊?”柳小姐也没说什么客气话,一把提了白永和的行李,催促着说:“怕您行动不便,特地来雇了一辆马车。白老爷,快上车吧。”
又是柳小姐。这是怎么啦?天上掉馅饼,总不能老往我头上掉啊!白永和不知柳小姐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能亦步亦趋地随人家来到车前,上了车。待要与柳小姐告别,谁知柳小姐轻轻一跳也上了车。容止自若,如同小两口出行。白永和正在惊讶,只听柳小姐吩咐车夫说:“走吧。”大车就轻快地沿着官道往北走去。
白永和越发惊讶得不行,不用说是一头雾水,两眼茫然。她要拉我到哪里,做什么去?他的大脑又紧张地盘算起来,算来算去没有个头绪。只能暗暗叮嘱自己:这个女人非等闲之辈,来去神秘,很有城府,千万要留神,免得跟上她走火入魔,刚从死阎王那里回来,再栽到活阎王手中。白永和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您这是……”
“正好,我也要北上,我们就做个伴吧。”柳小姐平静得就像和她的家人说话一样。
白永和一听,浑身就不自在起来,人也显得局促不安。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多有不便,只好让柳小姐上来坐好,就自觉地离开轿子到外边去坐。
柳小姐嗔怪地说:“这么宽的地方还坐不下您?我又不是老虎,怕吃了您不成?”
柳小姐说完这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白永和。白永和想,你一个小女子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也装作若无其事地大模大样坐到座上。他一落座,车夫好奇地往里瞅了瞅,弄不懂这是真两口还是假两口,等两人坐好,就把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门帘放下,便“驾”的一声喊,紧接着鞭子在空中连连炸响,两匹枣红马便小跑了起来。
那个年代,京汉铁路刚刚通车,有钱人以坐火车体面,所以坐马车的人渐渐少了。可是,在火车顾及不到的地方,马车仍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况且,因武昌起义引发的战火四处漫延,火车时开时停,没有准信,所以,汉口至开封的官道又热闹起来。以白永和眼下的境况,能坐上马车已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谈火车?带着失望中的满足感踏上旅途,白永和那颗受伤的心得到暂时抚慰。
白永和与柳小姐并肩而坐,身子紧挨,局促中有几分适意。一开始,还故作清高,目不斜视,腰板笔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路长道远,一种姿势显然难以适应长途跋涉,走着走着,身子骨就酸困起来,人也就歪歪斜斜,懒懒散散,君子之心虽有,但君子之风度却撑持不下来。他想调整一下姿势,又怕动作过了惹人家讨厌。再说,人随车走,身随车动,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总该留点神,不要把人家碰得不合适了。一路操心,处处留神,白永和不仅身累,心里也闹得慌。忽然想到,不知柳小姐累不累,就用余光扫了柳小姐一眼,见柳小姐正若无其事地撩起窗帘往外看。嗯,这是个好办法。也便撩起窗帘往外边瞅着。明丽的阳光连同它呵护下的方方水田,座座农舍,丛丛翠竹,匆匆行人,都潮水般地涌了进来。但乍看时蛮新鲜,久看倒生了厌。因为这次行旅,主要的风景在轿里而不在轿外。于是,他放下窗帘,重新坐好,侧身朝柳小姐看了一眼。原来柳小姐早坐正了,也在侧身朝他看着。眼神交会,相互一笑,就算打了招呼。接着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知为什么,原本大大咧咧的柳小姐,一反常态地矜持起来。她端坐一边,一脸坦然,似乎并没把身边这个男人当一回事。在白永和看来,自己更像是她的随侍和佣人,这让刚刚对柳小姐有了亲和感的白永和多少有点扫兴。
可是,漫漫长路,孤男单女,怎么能捱得过去这种煎熬呢?想到这里,白永和真有些后悔,与其这样别别扭扭同行,何如独自一人包车方便,悔不该为了省两个钱而招惹下这样的不自在。回头一想,她毕竟是年轻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腼腆害羞是情理中事。自己比她大了几岁,人家雇了车,自己还不该主动和人家说说话,帮人家做点事,也好打发旅途的寂寞。想到这里,白永和终于开了口:“柳小姐,您这样帮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
“我说过,帮您也是帮我,不存在谁感谢谁。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
从柳小姐诚挚的脸上,白永和能感觉到她是实话实说,没有掺假。
“话虽这样说,但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白永和说到这里,脸上带着深深的歉疚,朝柳小姐略微弓了弓身。之后,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便问柳小姐,“柳小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小姐回头看了白永和一眼,不用说,她也知道白老爷会问什么。就明知故问道:“哦?咱们虽说是萍水之交,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有话直说,不要多虑。”
“您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呢?”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人在难中,应该竭尽全力相助。”
“可是,给我雇了车还不算,又亲自相送,陪伴到什么时候为止?恕我直言,这样做,是不是有点……”
“何止是有点,按常理是大大出格了。这件事,白老爷不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地主之谊。”说到这里,眼睛往门帘那里瞅了瞅,压低嗓音说,“至于说陪伴到什么时候,视情形再定。不过,有些话在这里不便说,晚间住下再给你细细道来。”
白永和见柳小姐神秘兮兮,知道心有隐情,不便明言,就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是,柳小姐却反过来问个不停,问了家事问婚事,问了举业问宦业,问得细,也听得顶真。最令白永和吃惊的是,当他说到从黄河里救了爱丹,她竟吃惊地连问了几个“救了谁”,白永和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是爱丹,她竟念念叨叨地连说了几个“爱丹”。白永和问:“您认识爱丹?”
柳小姐说:“不认识,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听,好听!”
白永和说:“您好像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
柳小姐说:“何以见得?”
白永和说:“您的口音告诉我你不是汉口人。”
柳小姐略微一愣,就说:“父亲卖我时年纪还小,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又问白永和:“那个爱丹后来怎么样了?”
白永和说:“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妻子。”
柳小姐问:“再后来呢?”
白永和答:“再后来分了手,成了别人的妻子。”
“为什么?”
“一言难尽。不过,路长话长,咱们边走边聊,您慢慢就会明白。”
话匣子打开,轿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两人显得亲和多了。白永和觉得,虽然被约束在一个小小的轿车里,但是心自由了,人就不累了,人不累了,轿内天地也就开阔了许多,他们海阔天空、古往今来无所不聊。车夫听到他们津津有味的交谈和爽朗的笑声,若有所悟地咧嘴笑了笑,大鞭子一甩,轿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跑得更欢。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狗尾随着轿车一路跟了上来。白永和瞅了一眼,心里一阵热乎,一阵怜悯。他把这只狗的来历给柳小姐说了,柳小姐好一阵欷歔。说:“狗通人性,就让它跟着吧。”随即把包袱里的干粮抛了些下去,狗摇了摇尾巴,愉快地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