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祠堂坐落在九十眼窑院最下方。面对人丁兴旺的窑院,背靠奔腾不息的黄河,飞檐挑角,碧瓦生辉。作为九十眼窑院唯一的砖木结构建筑,是白家苦心经营的祖脉象征。祠堂两根廊柱上挂着一副满目沧桑的楹联。上联是:子子孙孙牢记互谅互帮互助,下联是:世世代代莫忘同根同宗同祖。它是白氏祖训的补充,也是凝聚族人的圭臬。
祠堂里挤满了人,三三两两私语猜测:不是年节,不到祭祀,也没听说谁犯了家规家法,老太爷突然唤他们来要做甚?白鹤年一改平日的短衣便服,头戴瓜皮黑绸帽,身穿灰色长袍,外套直贡呢马褂,脚穿布靴,显得庄重大方。最显眼的是那根和他形影不离的辫子,已然从乌黑变得花白,从粗长变得细短,犹如童子的小辫子。但极其顺溜,极其光亮——显然今天特意加了工。因为自民国政府号令剪辫子以来,村里的长辫子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光头就是剪发头,唯有白老太爷乐意让那只辫子顽固地盘在头上。此时白老太爷面容庄重,神情肃穆,在场的人也跟着严肃起来。白管家清点了人数,告诉白老太爷,除三少爷都到齐了。白鹤年问:“怎么回事?快回窑里去找!”
白管家应声出去,一路小跑来到三少爷院。门外侧耳细听,窑里有人说话。他不便冒冒失失进去,可又不能不进去。只好轻轻敲了一下门,没人答理。再敲,三少爷应声开门,问:“甚事,白管家?”
白管家说:“老太爷在祠堂里等不及了,叫你快去。”
“啦,就说立马就到。”
白管家门也没进,扭头去了。
白永和窑里坐着奶奶白贾氏,还有当年一同补纳的赵城儒生许壮行。许壮行西装革履,留着时兴的中分头和八字胡,眼睛藏在墨镜后,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他是受钱开钱大人委派,专程从京师来见白永和,并拿来钱开钱局长的一纸聘书,上写着“兹聘白永和为京师学务局一科科长”云云。许壮行说:“这个职位虽然清寒,但从阶位上也还算县知事一级,大小也是个京官,说起来,人前面后也风光。钱开新近任了京师学务局局长,他不忘旧情,想提携昔日朋友一把,这不,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提起那年补缺的事,他还为你的遭遇感慨不已呢。”
白永和问:“许兄高就何处?”
许壮行说:“惭愧,比不得老兄,凑合在学务局任了个科副。你准备一下,我回赵城老家看看,完了在太原会面,你我弟兄一同上任去。”
白永和叫人把许壮行安顿在白家客栈休息,立时心乱如麻,坐立不安。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白贾氏也不停地嘟囔着:“怎么办?”
白永和捂住脑袋痛苦地思索着。这自天而降的喜讯,无异于突如其来的难题,给他戴上一顶大大的愁帽。这纸聘书,无异于给他出走搭了一个阶梯,这是一石二鸟的大好事。这样的好事,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叫我走吧,刚刚应诺了的事,怎么好意思反悔?不走吧,到口的馅饼,哪肯就这样白白放弃?
白贾氏也没了主张。眼前这事,正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老话,天上掉馅饼,真的掉在三娃头上了,只可惜掉得不是时候。她试探着对三娃说:“要不,奶奶去和爷爷说说?”
白永和摇了摇头说:“没用了,一切都晚了。我要是反悔了,还不把爷爷气出病来,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三娃还怎么活人?再说,三娃从来信诺如山,不做反悔之事。”
一次次的两难抉择,一次次的失之交臂,为什么懊悔和失意总是与三娃不离不弃?白贾氏问了苍天问自己。没有答案。空有满腹学问,奈何天不遂意,长流不止的泪水就是她现时无可奈何情绪的宣泄。与其说为三娃痛哭,不如说是为她自己的抱负再遭重创而悲伤。她抱愧地说:“三娃,认命吧,心强命不强。奶奶我犟了一辈子,犟出个甚来?没有。你犟了半辈子,犟出个甚来?也没有。没做官的福分,或许有经商的缘分,一人一个吃禄。奶奶我想通了,人呀,出门要随乡入俗,做事得随遇而安。舍得,舍得,有舍有得。人常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三娃,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
白鹤年见白贾氏和白永和相随来到祠堂,而且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里不由犯了疑:他俩这是怎么啦?莫不是又要反悔?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清了清痰,目光威严地扫了一眼,全场便肃静下来。众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等待着他发话。但白鹤年却没有张口,他觉得眼前一晃,一幅与此时此地相似的陈年旧景叠印进脑际。
记得也是五黄六月天,也是在白家祠堂里,风烛残年的父亲,当众宣布由他来主持家事。他诚惶诚恐地戴上象征白家权势的金戒指,这一戴就是四十多年。如今,自己老迈腐朽,不堪重负,就要把这枚金戒指,传给孙子辈的三娃来执掌,忆昔抚今,感慨万千。
耳旁传来白管家低沉的声音:“老太爷,开始吧。”
白鹤年这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连连点头:“好,好。”他说道,“今天召唤大家来,要说一件关乎家族的大事。鹤年执掌家事四十多年来,早起晚睡,小心做事,虽没有大功于族人,但也保住了祖宗的根底,维护了族人的福祉。如今,我老了,到了歇息的时候,我决定从今日起正式隐退,颐养天年。白家的事,由三少爷永和来执掌。大家都听好了,从今天起,他就是咱白家的当家人。三少爷是前清举人,又是候补知县,在外多年,眼界宽,见识广,德才兼备,能文能商,不仅在永和关,就是在永和县,也是数得着的人才。俗话说,红花还得绿叶扶。我们白家三百来口人,家大业大,没有统一的号令不行。所以,大家要帮衬着他,维护着他。凡是他做得对的,悉听勿疑;凡是他想不到、做不好的,众议可取。子子孙孙牢记互谅互帮互助,世世代代莫忘同根同祖同宗。如今大清已亡,民国初立,我白氏当顺应时势,图谋发展。”
白鹤年一席话,说得众人感同身受,心情激荡,一片热议。只听白老太爷呼唤:“三娃!”白永和应声跪在爷爷膝下。白鹤年居高临下地说,“三娃,可记得白家祖训?”
白永和说:“记得。”
白鹤年说:“说来让众人听听。”
一想起祖训,白永和神情亢奋,激动不已:“以和为贵,以义制利,以诚取信,以俭治家。”
白鹤年以告诫的口吻说:“这十六个字,字字值千金,句句是律条,它凝聚了白家十几代人的心血与智慧。凡我白氏子孙,要常怀敬畏之心,什么时候也不可怠慢,把它作为做人的准绳,做事的规矩。作为当家人,三娃你尤其应须臾在心,身体力行。”
白鹤年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庄重肃穆、神情亢奋过了,就要离开白家至高无上的宝座时,回顾往昔,岁月长河铭刻下他精彩的一页,也留下不尽的感慨。他内心有好多话要说,因心情过于激动,思绪过于紊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有什么更多的道理,他缓缓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那枚金光灿灿的大戒指,戒指中间镶嵌着精致的小算盘,他用手拨拉了一下,米粒大小的金珠啪啪作响。他用袖口拭了拭,用嘴吹了吹,举到眼前看了看,一如他父亲交给他时锃光瓦亮。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拭了又拭,并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戴在白永和左手无名指上。亲昵地在白永和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眼里充满了厚望。少顷,又艰难地从身上解下一串钥匙,在空里晃了晃,仿佛向族人炫耀和明示。
白永和接过钥匙,神情庄重地说:“爷爷,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不辜负您老人家的重托。”说完,站起身来,面向众人说,“咱们都是白氏族人,一个白字掰不成两半。我既然接承了这副重担,就会尽心竭力为大家操劳。各位长辈,各位同辈,各位晚辈,我愿与大家协力齐心,共赴时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贾氏终于开了腔:“有件事不得不向族人说明白,就在祠堂议事的前一刻,从京城送来三少爷进京任职的聘书。”白贾氏把聘书在空中扬了扬,颇为得意地说,“这是个京官呀,是三少爷梦寐以求的前程,也是我们白家的荣耀呀!一纸聘书说明了甚?说明三少爷的书没有白读,说明三少爷有真才实学,说明三少爷人气好,有人帮衬。可是,三少爷权衡利弊,还是辞谢了到手的职位,一心一意为白家人谋利。有不为名利动心的三少爷掌舵,有顾全大局的三少爷给咱谋划,我们白家还愁不兴旺发达起来!”说完,让白管家把聘书拿下去让众人传看。
白贾氏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把众人煽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白贾氏善于捕捉瞬间细节煽动人心的才干,再一次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她不无得意地扫视了一圈,见众人把钦佩的目光、信任的目光一齐投向白永和,这正是她所愿看到的景象。她的出现和不俗的谈吐,给白永和的“加冕”典礼,增添了很重的分量。她用她的满足感,弥补巨大的失落感。白永和则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得不现出而今振作从头越的豪情。他从人们手中要回那张聘书,款款地撕烂,随手扔了出去。让聘书碎片在空中轻轻飘逝。所有这一切,令白鹤年禁不住老泪纵横,五内沸腾。
白永和同白管家一道去清水关处理了长船事件,回来向爷爷禀明事发缘由及处理经过,并坦言此事太过蹊跷,一定有人从中作梗。白鹤年欲知其详,白永和却佯装不知,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谱,但不愿把锅盖揭得太早。
爷爷见三娃又去救了一把火,把损失减到最小,而且也没为难和见怪他的二哥,处理得圆满妥帖心想这娃是成熟了,尽可以放手让他去做。看看门外无人,就把白永和叫到身边,把水烟壶递给白永和。说:“这个也交给你。”
白永和失笑地说:“爷爷,您知道三娃不会吸烟,给这个有甚用?莫不是也想让三娃吸这个无用的东西?”
白鹤年神秘地说:“吸烟有害,我能不知?我给你这把水烟壶,不是为了教你吸烟,而是授给你这件宝物。”说罢,指了指水烟壶底,说,“打开看看。”
白永和困惑不解,普通的水烟壶也算宝物?难道其中有什么秘密不成?他疑惑地看了看爷爷,试图打开水烟壶的底盖,可是怎么也打不开。爷爷取过水烟壶,在底部只轻轻一推,便露出里边的玄机。白永和拿到光亮处细看,只见金碧辉煌,光芒四射。再看,原来上边还有几个篆字,乃“白氏镇关之宝”,出自明末清初大画家、书法家、医学家傅山手书,十分难得和珍贵。底纹阳刻群仙拜寿图,以龙纹饰边,制作精工,小巧玲珑。白永和疑惑地问爷爷:“傅山先生手书的水烟壶,怎么能到了我们白家?”
白鹤年说:“说起来,还有段故事呢。我们白家出自汾城,自古为汾城旺族,以商兴家,世代相传。据说,这把水烟壶是白氏远祖制作,因远祖在外经商,与傅山先生有过交往。后家败流落至永和关,托人请傅山先生题字,先生就题写了这六个字,以为创业纪念。再后来,白家在永和关站住了脚,家业越闹越大,不知从哪代当家人手里,请金匠将这几个字铸于金砖之上,镶嵌在水烟壶底部,作为传家之宝,世代相传。一般人只知戴上金戒指就是一家之主,殊不知,还有这个水烟壶配套,才算合法主人。这件事,历来只有主事者知道,别人无从知晓,连你奶奶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如今交给你,也只能你一人知道,决不能透露给第二个人,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你要谨记。”
白永和拜了爷爷,再拜镇关之宝,把它从爷爷手中接了过来。看了看那颗硕大的金戒指,金戒指上的算盘珠来回滚动。显然,这是先人寄希望于后代精打细算过光景的寓意。至于说水烟壶,则寓意白家居关不移,世代拓展。原来,白家还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爷爷还留了这么一手。可见爷爷为人之精明,识人之智慧,传宗之谨慎。他感到,爷爷如同一尊偶像,深深雕刻在他心里。崇尚儒道的他,最终没有逃脱爷爷早就布下的罗网,并一步步被他塑造成了一个儒生气十足的商人。他既为让这两件宝物缠身而懊悔,又为拥有它们而自豪。去留的矛盾始终在心里交织着,翻滚着。但既然已经挑起这副重担,就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儿女情长不得不放在其次。他收起水烟壶,打趣地说:“爷爷,把水烟壶给了三娃,难道从此戒烟不吸了?”
白鹤年一转身,又取出一把水烟壶:“你看,这不是还有一把。”
白永和看时,和他手中的水烟壶一模一样。精明的爷爷,做人周正方圆,做事滴水不漏,原来他留了这么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