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丹听说三少爷成了白家掌门人,那颗早已死了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悄然复活。三少爷当了家,就有了说话权,有了主张自己权利的本钱;三少爷至今不娶,是另有隐情,还是在等她回心转意呢?回头一想,你不是白日做梦吧?人家上门赔情道歉,想重归于好,都被你一口回绝。本来自己没有嫁人,慌说嫁了人;本来怀里的娃就是三少爷的种,骗他说是别人的娃,甚至绝情地把玉佩退了回去,被三少爷赌气扔到黄河里。人常说覆水难收,剩饭难吃,自己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就这样,日日思,夜夜想,一会想的是破镜重圆,一会想的是痴人做梦,连她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成了卖矛又卖盾的楚人。
爱丹知道,这个口实在太难开了。即使开了口,阻力不比初嫁时小。母亲过世了,少了一个阻力,可倔犟的父亲决不会答应。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想回头,白家老小怎么想?还不让老太太笑掉大牙!就这样过下去,父亲不忍心看着她守活寡;要改嫁吧,又找不下中意的,孤儿寡母的光景往什么时候熬?思来想去,还是和三少爷重温旧梦好。心不死,就有梦。
一天,她来到渡口,等白三奴摆渡过来的空隙,叫使女悄悄喊来叙话。白三奴不知什么事,不敢冒冒失失前去,怕再上别人的当。次日,那个使女又找白三奴,说了和昨天一样的话,白三奴仍没有去。白三奴不去,使女就请个不止,请个不止,白三奴越发不去。那年那月那日受得那口窝囊气,至今还窝在心口。最终逼得爱丹在渡口现了形,白三奴这才明白,三少奶奶真的找他,不诓哄。
白三奴有些紧张,又有些自负。过去的三少奶奶、现在的杨家小姐,再三找他,可见他在她心里多少有点分量。有了自信心,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自打那年救了三少奶奶,背了三少奶奶,见了三少奶奶光亮的身体,他对异性有了强烈的欲望,三少奶奶咋看咋顺眼,说不明道不清的冲动在心底暗暗滋长着。这么多年他为甚不娶,除了家底不厚实,就是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要娶,就娶三少奶奶这样有女人味的婆姨。要不是那年老夫人高压威吓挫了他的兴头,也许他早就给三少奶奶有所“表示”了。
杨福来不在家。爱丹早一步回来,在窑里等着三奴。
两人见面,好不别扭。他们几乎同时想起,那年那月那夜,发生在爱丹家的那场败兴事。
白三奴首先打破僵局:“三少奶奶,您真的找我?”
“我明人不做暗事,这回可是敲明亮响地找你。你怕啦?”爱丹坦然地说。
“看三少奶奶说到哪里去了。怕,我就不来!”
“上次的事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叫你受委屈了吧。”
“还提那件倒霉事做甚!不知三少奶奶喊我来有甚事?”
“哪里还有你的三少奶奶?坐在你面前的是杨爱丹,就叫我爱丹好了。”
白三奴说:“哪里,哪里,在我心中,您还是我的三少奶奶。您是甚人,我是甚人,打死我,也不敢叫你的名字。”
“好了,不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问你,三少爷这阵子可好?”
“三少爷好着哩!主了事,有了权,闲人成了忙人。”原来与自己无关,白三奴想。
“三少爷可说下……”爱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并收回了注视白三奴的目光。
白三奴本来晓得爱丹要说啥,却明知故问道:“说下甚了?”
“三少爷还是一个人吗?”爱丹改口道。
“可不是一个人。老太爷、老太太到处张罗着为他说媳妇,他就是推推辞辞不应承。”
“噢,原来是这样。三奴你说……三少爷……是不是……”
白三奴想,原来她是藕断丝连,还想着三少爷。莫不是真的叫我给他传话吧?他现在才明白,他和三少奶奶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尽想好事。他只配给人家暗地里跑腿说话,穿针引线,事成了谁也不领他的情。他想起三少奶奶和三少爷谈婚论嫁时的往事,还不是做了一回替杨掌柜明修栈道,让杨爱丹和白永和暗度陈仓的好事。其中调盐加醋、神说鬼道、诓东哄西的鬼把戏,我不说谁能知道?不过,三少奶奶既是叫他来,总说明他还有用处,有用处就说明能看得起他。要不,为甚不叫别人,偏偏叫他呢!想到这里,又找回来些许自信,豪爽之气就涌上心头。
“有甚事您尽管吩咐,三奴照您的意思办就是。”
“那我就不藏墙墙说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劳驾你探一下三少爷的口气,我孤身,他独自,看人家……”
白三奴疑惑地问:“您的那位老爷……”
爱丹不解地问:“我的哪位老爷?”
白三奴说:“就是在南方做官的那位嘛!”
爱丹自觉失口,赶紧改口道:“啊,我还以为你说谁呢,杨扬他爸无音无信,怕是随大清一块去了。我还等他做甚?”
白三奴暗道:“嫁一个男人不要她,嫁两个男人离开她,难道她还不回心转意?难道还不把眼光放低些,瞅一瞅眼面前的人,比如说我白三奴。”总之,爱丹的话给他头上浇了一瓢水,他的心冰凉冰凉。他看见爱丹还在等他的回话,就口是心非地说:“您是说和三少爷重搭台子再唱戏?”
爱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没说的,成一桩婚姻修一座庙,只要您看得起我,我白三奴就是把脚后跟跑得磨烂,也心甘情愿!”
只要有人抬举,白三奴就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经不住爱丹相求,他一口应承下来,颇有些成人之美的义胆雄心。
白狗蛋没敲门就闯了进来,见白老艄和三少奶奶坐着,不好意思地傻笑。
白三奴这才明白坐的时间太长了,渡口等着他开船。就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白狗蛋临走,酸溜溜地看了两人一眼,又给白三奴使了个鬼脸。白三奴脸上火辣辣的,多少有些挂不住。要是为了自己,再多几个挂不住也值得。可是这是为别人跑腿啊,弄不好,好人真的要担了赖名誉。嗨,这就是我白三奴的造化!
爱丹说:“都是我害的,耽搁了你的事,你麻利走吧。哎,可不兴把这事宣扬出去。”
“怕甚,大不了让老夫人再盘问一回。”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赋闲在家的白鹤年有了闲心,亲自过问开三娃的婚事。他让娇娇喊来灵灵,和白贾氏一道来了个“二堂会审”。会审的结果和祁娇娇说的不差多少,人如其名,灵动中不乏灵慧。他和白贾氏说:“这个灵灵我看行,三娃的事就这么定了吧。”
白贾氏说:“事不宜迟,定了就娶。”
“行,就这么着。咱和三娃说说。”
白永和不知为什么叫他来。
“三娃,你见了灵灵?”白鹤年单刀直入地问。
“见了。怎么啦爷爷?”
“看样子你俩早就来往开了?”白贾氏问。
“谈不上来往,忘了那年乡试,我赌气回来的事了?”
“这么说,灵灵就是拦路属对的那位小女子?”奶奶好奇地问。
“就是她。”
“看不出,她肚里还有点墨水。”白鹤年说。
“说到她,我的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她逞能,哪有三娃的赌气,要不是三娃的赌气,哪会有三娃的今天!”
“怨不得人家,只怨自己时运不好。回过头来想,即便去了京城又能怎样?八国联军攻进北京,西太后和皇上都跑了,还顾得上会试取士吗?退一步说,即便会考得中,封个一官半职,还不是随清朝一齐下台。要我说,说不准是灵灵帮了三娃的忙哩。”白永和为灵灵辩解道。
白贾氏一听,心里暗想“有门”。不怨别人怨自己,莫不是看上这个灵灵了?
不过,她心服口不服。就说:“虽说结果一样,总会少受些折磨,至少不用花那笔冤枉钱。”
白鹤年道:“扔了银钱消了灾,说不定还是好事呢!不提它了,说正经事吧。”
白贾氏想,看这个老东西,不是他的钱他不心疼。不当家了,人也变得大方了。
“三娃,爷爷问你,你看这个灵灵怎么样?”
白永和随口答道:“好呀。”
“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还没等白贾氏表态,白鹤年就拍了板。
白永和一听就急了:“人家好归好,咱娶归娶,是两码事哩,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怎么就不能混为一谈呢?叫你来就是要订下这门亲事。”白贾氏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假若我要是不……”白永和只说了半句,另外半句留给二老去琢磨。
接下来的事可以想见,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理。因为三娃的身份地位已不同于以前,再不是任人摆布的羊羔子,白鹤年和白贾氏也不好硬来。结果是双方都作了妥协:白鹤年答应三娃去北京看“朋友”,三娃则答应回来后再“定夺”。
白永和不傻。他想,只要去了北京,只要带着柳含嫣回来,生米煮成了熟饭,爷爷、奶奶再固执也无济于事。
白鹤年和白贾氏也不傻。任凭你飞到哪里,你这个当家的,还能撂下挑子跑了?以他们对三娃的了解,他不会做下这等不义之事。
白三奴心里有爱丹,就是开不了口。现在,又揽下这份“替他人作嫁衣裳”的差事,说不来心里有多窝囊。如今,白家是三少爷的天下,凭他和三少爷自小耍大、现在又是白家的老艄这层关系,白三奴径直朝三少爷的“举人第”走来。敲门,没人应声。掀起门帘,门上挂着“铁将军”。他踅出来,来到九十眼窑院甬道上,朝上一看,从老太爷窑院里走出祁娇娇,后面跟着一个比祁娇娇还要娇的女娃,他眼里一亮,心里就明白了:莫不是给三少爷提亲来着?记得以前,三少爷曾给他说过祁娇娇提亲的事。三少爷真有艳福,来一个好看,来两个好看,漂亮女娃都往三少爷那里跑,就没有一个让他撞上的,害得他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
边走边想,迎面遇上从外面回来的三少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我逮了个正着。”白三奴说。
“找我有事?”白永和问。
白三奴不容分说,拉上白永和朝一边说话。
“三奴,老太爷和老太太叫我说事,咱们弟兄甚会不能说,改日吧。”说毕,挣脱手扬长而去。
白三奴灰溜溜的,好没意思。痴痴地呆了片刻,头一歪,走了。
白永忍落选掌门人,给一心向往着夫荣妻贵的祁娇娇致命一击。她没脸见人,没力气说话,整天窝在窑里,伴着她那不争气的男人苦熬日子。自从因引荐灵灵看到爷爷、奶奶的好脸,一改往日的晦气,人面前跑得欢了。白永忍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三娃的心思你永远估摸不透,说不准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人泼凉水哩!我的事你少管,不管甚事,只要你的臭手一沾,准没个好!”
“好好,我还不愿意成全他们?只是担心三娃那里爬圪梁坡,打别扭呢,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