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平、白敬斋一行吃了定心丸,把所见所闻概括成“钱庄息业,客栈开业,股权不变,红利照分”,给白老太爷交差复命,给白氏族人一个交代,一场由钱庄息业引发的风波就此了结。
原来,白鹤年听上钱庄白掌柜的一面之词,听上二娃的从旁煽动,一怒之下,竟不顾白贾氏和柳含嫣的劝阻,委派大娃白永平前去“问罪”。白敬斋听说,也带了几个纳股人摇摇晃晃去了。当他们得知,“东墙”是拆了,但已到了非拆不行的关头;“西墙”是补了,一下补出了生气。知道这个“师”原本是不该兴的,这个“罪”更是无法动问。白鹤年得知真相,狠狠训斥了白掌柜和白永忍,他深陷自责而难以自拔。这个家,他原本就不该再多过问。
这样的大好消息,柳含嫣是笑在心里,喜上眉梢。但她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使自己在男人的成功面前失态,在忌妒男人的人们面前张扬,以免引起人家的不快。经过两个月来一地鸡毛的不停磨烦,她也成功地进入角色,和在外闯荡的男人遥相呼应。
对白永和首取利市反应最大的,还有来自河对岸的杨家父女。
杨福来眼见白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发发红眼,就是无可奈何。因为,白家出了位有勇有谋的白永和,他家失去了一位能文能武的好女婿。爱丹见白永和在碛口站住了脚,不免由此及彼胡乱想了一通。白永和当了主子,带回来一位野女人,断了她的后路。白永和的每一个成功,如同一把把尖刀,剜得她心窝窝滴血。因为白永和越成功,越显得她落魄。一河之隔的爱丹,天天望着九十眼窑院发呆。一会说,你知道我杨爱丹孤苦一人,和你的孩子相依为命,过着有口难言、有苦难咽、有泪长流的日子吗?一会想,我爱丹敢爱,也敢恨。即使我出不了这口气,我的娃长大也要替我出气。一会又想,嗨,和人家治得甚气?他是他,我是我,一别两宽了。渐渐,一种不如离去的念头在心头萦回:走吧,走吧,省得看白家的白眼,发自家的红眼。
一天,白三奴告诉爱丹:“三太太让我带几个船工去碛口哩。”
白三奴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瞪着爱丹,意思是讨她的回话,看她的态度。
爱丹一如往常,冷冷地看了眼白三奴,没有吭声,只是摆了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走你的路吧。
白三奴讨了个没趣,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爱丹转念一想,朝白三奴的背影喊了声:“哎——等等!”
白三奴本不想就这样扫兴而去,听得爱丹叫唤,急忙回过头来,不无惊喜地说:“您喊我?”
“你告诉柳含嫣,就说我们杨家已经雇下你了。”
“三少奶奶……您……不是说笑吧?”
“我哪有工夫和你说笑!我早不是你的三少奶奶了,怎么老改不过口?你能叫得,我可受用不起。你省下力气叫别人三少奶奶去吧!”
爱丹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可好让白三奴撞上。白三奴虽说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知道这是指桑骂槐,也没理会,只是抓耳挠腮猜测爱丹雇他的真实意图。
“是,是,不叫就是了。那您说,‘雇下我了’是甚意思?”
“真是猪脑子,笨了个笨。从今天起,你就是杨家的老艄,劳金加倍,怎么样?”
白三奴掏了掏又薄又短的耳朵,挠了挠既脏又乱的头发,好像觉得不是三少奶奶说错了话,而是他白三奴听错了话,这是哪里的事呀!
“你是傻了,还是呆了,几十岁的人,连个话也听不懂?”
“啊,啊,听懂了,三少奶奶要高抬我,我哪有不应承的道理!”
“那就说定了,打明儿起,你就上船,跟杨家的伙计们一起做活。”
“噢,是啦!”
白三奴到现在还没完全醒过神来。果真天上会掉馅饼,这馅饼真的掉在我的头上?要我过来当老艄的意思是甚?是看上我的人,还是看上我的才?是要我常在杨家,还是临时凑合?有没有与爱丹谈婚论嫁的可能?杨家无儿,那个白永和白哄了杨掌柜一回,是不是要我当过门女婿,补这个缺?
白三奴神气十足地来到渡口,见着杨家的老艄百家锁,给了个不屑一顾的眼神:哼,等着瞧吧,赶明儿我就成了杨家的红人!
百家锁暗暗领受了白三奴的白眼,不能乖乖地静下心来:嗬,这小子,不知看了谁的好脸,神气得头也不在脖子上搁着了!
柳含嫣叫来白三奴,问准备好了没有。白三奴支支吾吾,老不往题上说。
柳含嫣心想,是不是要和我讲条件,要待遇?就说:“三奴,劳金的事,去了碛口三老爷自会安排,绝不会亏待你。”
白三奴见事已至此,不说实话是不行了。一个白家人,一个白家的老艄,不效力白家而效力杨家,特别是在白家最需要人的关头,他却临阵脱逃,溜之大吉。昨天在爱丹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感情用事,脑子糊涂,一时被爱丹迷住。回去后,左思右想不合适,白家的子孙不孝敬白家,反而孝敬杨家,吃里爬外,忘恩负义,叫我以后还怎么活人?叫我如何面对三老爷?再说,这一走,给了想找他碴的老夫人有力的口舌:三娃和爱丹的分手,全是你这个祸害!这条路走不得,走不得……他扯过被子,把毛绒绒的头紧紧捂住,想断绝这个念头。可是,捂住头却捂不住头里边的那个脑子!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爱丹那张令他垂涎三尺的脸蛋,那双叫他神魂颠倒的玉腿,那对叫他想入非非的粽子般的金莲,还有那背在身上叫他奇思妙想的肉乎乎的双峰。奇妙的境界,销魂的感觉,像春汛的黄河,排山倒海的浪花,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直挠得他进了迷魂阵。这种巨大的冲动,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决定,不去的理由有十个八个,要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他心中喜欢的爱丹。站在三太太面前,他再三权衡利弊,最终秤砣还是偏向了爱丹,用他心里的不平衡,给爱丹心里一个平衡。
“三太太,不瞒您说,在这之前,我已经应承下给杨家当老艄。昨天一时犯糊涂,没好意思和您说,实在对不起!”
“什么?您说什么?”柳含嫣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定了去杨家当老艄,一奴不能伺候二主,请三太太另请高明吧。”
柳含嫣听了,随口嘟囔了一句:“姥姥!”
“姥姥”是北京人的气话,白三奴不懂“姥姥”和他去杨家有甚关系,就眨了眨眼问:“你问姥姥?我没有姥姥。”
柳含嫣紧绷着脸,心里却掠过一丝暗笑,也懒得去解释。她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万万没有想到,白三奴会临阵脱逃。不过,拴住人,不一定能拴住心,也只能随他去了。想到这里,倒坦然了许多。就敲明亮响地说:“三奴,人各有志,要走,你就走吧,我不强留你。想攀高枝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爬得高,跌得重,你懂这个理吗?”
“这个理谁不知道!到杨家只能说走了下坡路,就了低枝,就是跌下来能有多疼?”
既是铁了心,再说也枉然。柳含嫣说:“你到白管家那里结账去,按规矩多给你发一个月劳金,我给你多发两个月,也算白家对你辛苦一场的回报。”
听了三太太这话,白三奴心里热乎了一下。原来,他以为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率性而为,不知道三太太也是性情中人。要知道三太太能这样处事,他白三奴也许会另做打算。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匆匆谢过三太太,就如释重负地走了。
不多一会,白管家进来,试探地问:“你让三奴走的?”
“是呀,人家不想在白家干了,咱还能强留?哎,白管家,你知道三奴为什么要去杨家?”
“我也不大清楚。是杨家给他劳金高,还是杨家许下甚愿了?难道……”
“难道什么?”
“啊,我是说三奴到现在也没个家室,难道是杨家应承下给他娶房媳妇不成?”本来,他想说三奴是奔爱丹去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一句话点醒了柳含嫣,难道是爱丹背后搞鬼?如果是这样的话,是爱丹在拆三老爷的桥。不想了,扯淡事,管它呢!
柳含嫣问白管家:“三奴经手的渡口账目结清了?”
“该交的都交了,该给他的也都给了,一结两清,互不赊欠。”
“你说,除了三奴谁还能当老艄?”
“白葫芦、白狗蛋还有点嫩,只有白疙瘩一人可以胜任,可是他被老太爷逐出族门,怕是不好使用。”
关于白疙瘩,她略知一二。可是白疙瘩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吃饭,只不过这碗饭吃得不怎么体面罢了。这样的人,如果用了他,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引来一些闲言碎语。眼下正在用人之际,起用了他,既能解了白家的危,又给了他重归大流的机会,这样的好事,还有啥好说的?再者,现在是三老爷的族长,别人又能怎样?不过,为稳妥起见,她想出一个折中办法,但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地说:“好用不好用,要紧的是看能用不能用。”
柳含嫣打发走白管家,随即让财旺找来白疙瘩。
白疙瘩还是六月六那天,有幸被三老爷叫来同吃一锅饭时,见了这位时髦的三太太。老实说,自打被逐出关村,虽然靠打捞河里活人、死人和财物有了一点积蓄,可是却丢了面皮,丢了亲友,孤家寡人地住在关外。今天是怎么了,新来的三太太竟喊他来说话?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白疙瘩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湛蓝,上边挂着几朵云彩;太阳分明是从东山爬了上来,喷射出万丈光芒。他看见了渡口,他稀奇地看着来往的渡船和停泊的长船,心里涌起中流击水的豪情。九十眼窑院近了,他有些恍然隔世,是不是走错了路?迈着沉重的双腿,避开好奇的目光,拐弯抹角,曲径深巷,好不容易才来到三老爷家。
款款敲门,里边传出银铃一般的声音:“谁呀?”
白疙瘩如同要见圣人一样,诚惶诚恐地回答:“三太太,是我,白疙瘩。”
随着门声响起,门帘掀起,露出三太太那张精彩的脸和同样精彩的半拉身子:“啊,疙瘩来了,请进!”
进了窑,白疙瘩局促不安,好奇的目光四下里圪瞅,不知该往哪站才对。
柳含嫣招呼白疙瘩坐了,白疙瘩不敢。说:“站惯了,这样说话挺好。”
柳含嫣说:“让你坐,你就坐,客气什么?”
白疙瘩这才战战兢兢入了座,柳含嫣和他叙了些家常,就说到正题。
“叫你来是请你出山,不知肯不肯屈就?”
“看三太太说到哪里去了,你是当家的,我是摆不到桌面上的酸枣,说请我出山,还不把我折死!”
六月六那天,白永和给柳含嫣介绍白疙瘩来着,只不过扫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的情形,早没了印象。如今坐在面前的白疙瘩,细身细腰,细声细气,白净面皮,曲卷着头发,书生一般,无论如何和她想象中的粗人恶相对不上号。一个靠黄河捞尸的受苦人,竟会如此清秀。人清秀,名字可是不雅啊!
想到这里,柳含嫣掩口失笑。把白疙瘩的话先撇在一边,问起名字的来历。
白疙瘩说:“小时候,父母见我生得光眉俊眼,怕不好抬举,就起了这个名字,为的求个平安,长大成人。”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以貌取人不对,以名取人更不对了。”柳含嫣顿了顿,把握住说话的节奏,力求把前后两层意思分开。“是这么回事,三老爷在碛口开了字号,还打算放长船,听说你是好老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知你愿不愿意跟三老爷去做营生?”
来之前,白疙瘩想的绝不是三太太要起用他,而是不知哪里又触犯了白家,叫他领现成来的。所以,禁不住大吃一惊,心里就泛起波澜:我白疙瘩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
白疙瘩问:“为甚不用白三奴?”
柳含嫣说:“人家当了杨家的老艄。”
白疙瘩问:“怪了,白三奴为甚要这么做?”
柳含嫣说:“我也觉得蹊跷,一时摸不透情由。”
白疙瘩问:“我一人去,还要带人去?”
柳含嫣说:“带一只长船的人手,今天就把人挑好,明天起程。”
白疙瘩说:“我说话谁听?”
柳含嫣说:“插起招兵旗,还怕没有吃粮人?”
白疙瘩又问:“这么说,我是回了白家,又成了白家的人?”
柳含嫣说:“本来就是白家的人嘛,只不过做了点出格的事,改了就好。不过,暂时还只算白家雇你,如果你在碛口干得好,年底回来,让三老爷在族人面前替你说情,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离群孤雁就要归队,白疙瘩说不来的畅快,他再不是永和关可有可无的人,他开始找到了自尊和自信。这一夜他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带上白葫芦、白狗蛋、白来生,还有投情上门的百家锁(白三奴当了杨家的老艄,原来的老艄百家锁不愿在白三奴手下干。心想,延水关你来得,永和关我就去不得?也是凑巧,听说白疙瘩招人,索性辞工来到白家)等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