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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好年胜景(1 / 1)

从正月十四到十六,要连转三天九曲。因为白老太爷身体欠佳,老太太没有兴致观看,白永和留下来陪着爷爷、奶奶,平日忙得没空,趁这个时间和他们说些外面的见闻趣事,说些笑话,逗老人开心,略尽孝道。十六是最后一天,柳含嫣非叫白永和转九曲去,白永和见今年爷爷心绪不好,想拽着爷爷、奶奶一同去转,无奈河滩里风大寒气重,爷爷本来还有心思去,但因奶奶心有顾虑,未能成行。白永和便和柳含嫣提着龙灯,说笑着朝河滩走去。临到河边,突然从头顶刮来一股旋风,白永和的龙灯就被吹灭。柳含嫣心里一顿,就泛起了阴影。柳含嫣说找个地方点着吧,白永和说不妨事,不是还有你的一盏吗,能照明就行了。到了九曲阵前,众人见当家的都来了,纷纷问好,早有人把白永和的灯点着,夫妻二人在锣鼓声中进了九曲阵。别看九曲阵里点着不少小灯,毕竟夜不光色,人一头钻了进去,如同进了诸葛亮的八阵图,晃晃悠悠,迷迷茫茫,找不到哪里是出路。白永和说:“古时诸葛亮有八阵图,能抵挡十万大军,想必阵里有阵,图中有图,只要你进了他的八阵图,就不要想走出来。”

柳含嫣说:“这九曲阵莫不是从诸葛孔明那里借来的?”

“说不准。江湖上有八卦两仪阵,七星飞棒阵,九宫八卦阵,好多名堂,布兵摆阵,疑雾重重,悟性高者释疑解难,悟性低者有进无出。”

“转九曲把争战转化为和谐,把坎坷转化为游戏,是不是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面?”

“也许吧。不过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是我的含嫣聪明!”

“看看看,把我捧到天上了,再捧一会,还要去破诸葛亮的八阵图呢!”柳含嫣边说,边在白永和后背捣了一拳。

白永和说:“打记事起就开始转九曲,不觉转过了童年,转过了少年,转过了青年,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转了这么多年,除了心灵的愉悦,还悟出一个道理:人生的道路颇似九曲黄河阵,磕磕绊绊,曲曲折折。你我动辄遭难、一波三折的经历,不就是这个理?为甚叫九曲黄河阵呢?我想是用九曲来比黄河。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千沟万壑,千难万险,即使如此,这条河没有丧失信心,迷失方向,万里奔腾东入海。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不管前程如何曲折,只要前面有盏灯,就没有走不出的迷魂阵。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举人老爷,高论,高论!我有点头晕。”她紧紧挽着白永和的胳膊,左冲右突,迂回往复,总算走了出来。虽然头昏脑晕,但心里舒坦。

回返,站在高处望九曲阵,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星空,里面灯火闪闪,群星璀璨。不动的星辰是固定在柱头的365个柱灯,流动的星光是人们转动着的手灯。白永和想到了什么,对含嫣说:“含嫣,我看你有九曲柔肠。”

柳含嫣说:“我看你有九曲回肠。”

两人心照不宣,明月映出了他们美好的剪影,灯光耀红了两个得意洋洋的脸庞。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今年元宵节,是白永和有生以来过得最畅快的一个,也是柳含嫣最可回味的人生佳节。

就在柳含嫣揣度杨爱丹此时的心情时,杨爱丹怀揣别人无法想象的憧憬,神秘地踏上北去的路。

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娘家。但这不是衣锦荣归,不是成双结对,而是孤儿寡母可怜兮兮地回娘家。这是一个陌生的娘家。她不知道母亲长得什么样,更不知道三个姐姐长得什么样,这是她费了八石芝麻的力气说服了父亲,才做出的人生抉择。想起母女就要相认,她暗自高兴,又忐忑不安。架窝子在山路上摇晃着,她心里也在颠簸着,次日天擦黑,终于来到二十里铺村。

心战战兢兢,手战战兢兢,门“哐当”一声,被她推开。

窑里有不少人。大人在炕上坐着说笑,小娃在地上嬉闹。一见这位带着娃的打扮不俗的不速之客,霎时都静了下来。

一位半老徐娘迎了上来。虽然两鬓略显沧桑,穿戴有些陈旧,但匀称的体态,白晳的面皮,略显呆滞的杏眼,仍不失其曾经的标致。爱丹看着眼熟,在哪里见过?没有。难道她就是那位果子红……

不等爱丹开口,半老徐娘就问上了:“这位太太,您是……认错门了吧!”

爱丹踌躇着,她不知如何问候,叫妈妈太直露,叫名字太莽撞,那叫甚呢!她想起爸爸说过,她有三个姐姐,大姐叫牡丹,二姐叫凤丹,三姐叫灵丹,她小心翼翼地试着问:“这是灵丹家吧?”

炕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女人听说有人找她,挺起腰板,疑惑着: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与贵夫人有过交往,她能是谁呢?

半老徐娘怕慢待了客人,忙应声说:“啊,是呀,是呀!”

爱丹一激动,全然顾不上刚进门时的拘束,一下扑到半老徐娘怀里:“您就是妈妈吧,我是爱丹,我看您来了!”

半老徐娘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她就是我天天念叨的爱丹?半老徐娘像个木偶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没有确认之前,不敢轻动。为了靠实,她试探着问道:“这么说,你就是爱丹?”

“妈,我是爱丹。”爱丹声音颤抖着说。

“妈想死你了,我的娃!”

果子红双手抚摸着爱丹的脸颊,宛若欣赏一株灵芝仙草,左瞅瞅,右看看,这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脸是脸,哪一点都和他俩像得好好的。她这才紧紧搂抱住爱丹,泪水止不住泼洒下来。爱丹也抽噎着,眼里挤出晶莹的泪珠,两代人的泪水幸福地交织在一起。果子红边哭边说边用衣襟擦泪:“娃呀,三十年了,日日思,夜夜梦,你知道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炕上的几个女人一齐溜下炕来,围在她们的母亲和爱丹身边。她们终于看明白了,听清楚了,个个泪流满面,低声饮泣,为这喜出望外的喜事,落下一滴滴幸福的泪花。

众人痛哭了一场,果子红这才用衣襟擦干了泪水,一个一个指画着说:“这是你的大姐牡丹,这是你的二姐凤丹,这是你的三姐灵丹。这是你的三姐夫,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先回去了。”又把几个孩子哪个是哪家的一一作了介绍,爱丹都一一问了好。

爱丹把缩在身后认生的杨扬拉到面前,说:“这是我的儿子杨扬。”

果子红一手拉了爱丹,一手拉了杨扬,让到后炕坐了。把杨扬抱在怀里,在头上摸了又摸,在脸蛋上亲了又亲:“看这小子,长得比女娃还秀气。”

爱丹说:“我杨扬才不像女娃哩,是个美男子。”

果子红醒悟过来,接着说:“对,将来是个了不起的大男子。”

果子红从袄兜里掏出几个铜钱:“给我外甥子压岁钱。”

爱丹说:“还不给外婆拜年?”

杨扬就炕上给果子红跪了,只磕头,没说话。

爱丹说:“说话呀!”

杨扬习惯了冷清的生活,一时适应不了人多嘴杂的环境,愣了半天,才勉强说:“过年好,外——婆!”

“唉,杨扬好,你妈妈好,众人都好,一年更比一年好!”

果子红今年交了好运,四个女儿齐刷刷亮堂堂聚在身旁,大的稳重,二的懂事,三的灵动,四的聪慧,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尤其是爱丹,丰肌雪肤,光彩照人。

四姊妹虽是初见,却有说不完的话,但爱丹心有隐情,对第一次婚姻不顺,她说了一些,又没有说透,第二次婚姻,娘们几个也听得含含糊糊,好像人在外地,又好像并不顾家,仅此而已。少不了唉声叹气,齐为爱丹打抱不平。爱丹说:“没有甚,习惯了。”

爱丹问起几个姐姐的光景,大姐上有老,下有小,只有男人一个地里动弹,数她的光景不好。二姐男人耍手艺,会木活、泥瓦活,光景还能对付。三姐家吃手少,进项多,生活无忧。问到妈妈,有凤丹和灵丹贴补,也能过得去。其实,爱丹心里明白,最大的资助者应该是爸爸,没有爸爸的慷慨解囊,就不会有妈妈的今天。爱丹的三个姐姐谁都知道,要不是叔叔(爱丹爸爸)的全力照顾,这个家早不成家了。因为碍着情面和世俗,谁也羞于说破,但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入夜,四姊妹另住一孔窑,待姐妹们脱衣睡下。爱丹想,黑天半夜,谁也看不见谁,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话挑明了,看三个姐姐是什么意思。

“三位姐姐,咱姊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爱丹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说得合你们心思,不要偷着笑;说得不合你们心思,也不要埋怨我。”

灵丹说:“有话直说嘛,何必绕弯弯!”

牡丹和凤丹也附和道:“咱姊妹之间,还有甚不能说的?说吧。”

“那我就说了。我爸爸一年老似一年,咱妈呢也孤身一人,我想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少年夫妻老来伴,互相有个照应,也不枉相好了一回。咱们做闺女的也算尽了点孝心,做了件功德事。不知姐姐们怎么想?”

明明知道两个老人相好,明明知道这个家全凭叔叔照顾,明明知道她们出嫁的嫁妆都是叔叔给操办的,但出于世俗偏见,出于爱丹能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姊妹仨谁也撕不破这张脸皮,谁也没有这个胆量和能量出面撮合。既然爱丹主动提了出来,刚好说到她们心上,但人心隔肚皮,互相免不了顾忌,怕说不好,枪打出头鸟。所以,一时间没人答理,冷了场。

爱丹觉得很没脸面,就追问大家:“行,还是不行,倒是说个话呀!”

三姊妹你尽我,我让你,最后一致让老大先说。牡丹不得不说话了:“咱姊妹们在窑里说话,也就不用藏着掖着,咱妈和咱叔叔从年轻时处到现在,要说也不容易。如今一个不嫁,一个不娶,虽然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盼望着做女儿的挑个头,我看事情好办,或叔叔来家,或妈妈去住,都好说。只不过有两件事不大好办。”

爱丹问:“什么事?”

牡丹说:“一来要准备听人家说长道短,二来妈妈老了之后哪里葬身?”

灵丹说:“叔叔和妈妈的事是明的,村里人谁不知道。既是明的,就明来明去好了,省得拐弯抹角多操心。”

凤丹说:“我想也是,眼看着都往老地里走,还有多少年的过头?与其空担名义,倒不如给老人们个方便,让他们名正言顺做个伴。”

爱丹说:“大姐说的那事还真是个事,我想,活着做伴,死后各归各家。有甚大不了的!”

就这样,姊妹四人在被窝里把杨福来和果子红的晚年生活设计好了,并一致推荐,妈妈这里由大姐来说,叔叔那里由爱丹去说。

牡丹和妈妈说了,妈妈几乎没犹豫就放了话:“我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好,我就怎么来。”

爱丹得了妈妈的话,只住了两天,就匆匆返回延水关。和爸爸说了,没想到爸爸却并不痛快。说:“不知村里人会怎么看?河对面白家人怎么看?”

爱丹说:“井水不犯河水,又不和他们一个锅里搅稀稠,他们爱说不说。”

爸爸说:“话虽这么说,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不怕,我还怕哩!”

爱丹急了,说:“既是害怕,你们就不要来往,不要有了我,既然有了我,就得为我着想。”

这辈子,杨福来理短就短在爱丹身上,倔犟的爱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叫既想吃肉又怕臊味的杨福来好赖没了说的。他觉得,外人戳穿他们的秘密情有可原,女儿撕破他们的面具最最难堪,此刻,他恨不得找个老鼠洞一头钻进去。一生的秘密,让爱丹一句话就戳穿,这老脸往哪儿搁?

杨福来憋了几天,最终还是不通自通。这种自通,源于自己真实的情感。但碍于情面,不得不做个样子,留个缓冲余地。要说畏惧流言,还真有那么一点。不过,生米一旦煮成熟饭,就成了一锅粥,谁个好,谁个赖,谁还能分得出来?你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几十年,不就是盼得这一天吗?

爱丹又回了一趟娘家,和母亲靠实好了,再捎信给几个姐姐,请阴阳先生选了日子。于是,几个姐姐和她们的男人,乘坐杨家的驮骡,浩浩荡荡开赴延水关,热热闹闹地为杨福来和他深爱的果子红圆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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