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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逃难奇遇(1 / 1)

春寒料峭,山路崎岖。在晋西吕梁山的深山老林里,一行人背着行囊,拄着木棍,踉踉跄跄地行进着。

冯兰花踮着一双小脚,和大家一样爬坡上圪梁,一路上数她走得慢,数她跌跤多,脚上不知撞起多少泡,钻心的痛,走几步,就要坐下来歇息。

柳含嫣那双曾被人笑话的天足却派上了用场。大脚丫子就像钉子扒着地,又稳又准,轻松自如,在长途跋涉中,天足的优越岂是受看不受用的三寸金莲可比。妯娌俩一路几乎形影不离,相互搀扶,偶尔说笑两句,解解乏。冯兰花不时扭过身子往后张望,看看落在后边的儿子如厚和媳妇海棠。

冯兰花想孙子想疯了,她的儿媳妇就是不争气。快三十岁的人,才像秋后的南瓜蔓子,坐上了瓜,一家人值钱得什么似的,要吃甚做甚,要穿甚买甚,不知道该如何惜护。

这次出逃,腆着大肚子的海棠本不应该出门。可是,阎锡山派了69师的一个营进驻永和关,先封渡口,后修工事,还画了漫画,张贴了标语,说红军要过河到山西来,“红军杀人如割草,无论贫富皆难逃”。又说“共产党共妻,杀人如麻”。不明真相的人被吓住了。作为白家主流的白永和一门人更是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可是,从民间渠道传过来的消息恰恰与此相反,说红军来到陕北,打富济贫,待人和气,买卖公道,纪律严明。永和关人看延水关,依旧是老样子,并没见杀人放火的迹象。不过,只一条打富济贫,就让他们动了怕的念头。回过头来想,咱与红军远无仇、近无冤,不信红军能见人就杀,大不了破费几个钱了事。所以,白永和虽然犹豫,一时还不为所动。

可是,胆小怕事的白永平沉不住气,他怕的和三弟怕的不是一回事。他听了婆姨冯兰花的话,一心想出走,出走的目的,除了想保住他的小家庭,就是想保住他的儿媳不被“共了妻”。因为儿媳肚里怀着他的孙子,怀着他门里的指望。他对白永和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宁县有你嫂子的妹妹,去那里避避风头再作计较。”

平日一计没有的白永平,这回倒有了主意,只嫌白永和优柔寡断,见天催着出逃。

白永和问计于妻子,柳含嫣没经过战事,不懂得政治,也不知道厉害,她还要求靠白永和拿主意呢,哪来的计谋?这事太大了,不同以前在汉口,在北京。现在有这么大的家业,一个“逃”字怎能解脱得了?眼见的渡口工事林立,兵士荷枪实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白永和夫妇才不得不勉强随大哥白永平逃了出来。出门的那天是正月初八,这是白永平选的黄道吉日。

他们雇了架窝子,架窝子太张扬,不得不改坐驮骡。再后来路越来越不好走,脚夫们听说要打仗,不愿意出门,牲口也不好雇了,白永平又生了主意。他对白永和说:“人常说白半县,白半县,在永和县,哪个村没有姓白的?和尚不亲帽儿亲,不如求求白姓族人,不用说雇脚,就是吃,也是白吃,住,也是白住,一个子也不用花。”

白永和说:“大哥说得不是没有理。可是您想没想过,这次出行是逃难,不是走亲访友,最好不要惊动族人,让人家笑话。”

白永平反问道:“笑话!咱既没偷,又没抢,怕它做甚?”

白永和说:“可永和县那么多白姓人,为什么人家不跑,单单是你永和关的人跑呢?永和关那么多族人不跑,单单是我们兄弟两家出逃呢?是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和红军结下冤仇?依我看,为了白家的体面,为了咱们的安全,还是出钱住店、雇脚行路为好。雇不下脚,宁可步行,也不想惊动族人。”

平时总是软不沓沓的白永平竟然动了怒,冲着白永和说:“人到这个份上,还顾面皮?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去,我去!”

白永平真是生气了,肚里的气不只从嘴里往出冒,他觉得从耳朵里、鼻子里甚至眼里都往出冒,冒着,冒着,几乎喷出了火。他动怒的原因不只是为面子,更重要的是,这个三弟为什么不顾惜他的儿媳妇,为什么不顾惜他踮着小脚跑路的大嫂?

柳含嫣见兄弟二人吵了起来,情知二人秉性不同,心事不投。何况这次出来,白永和是被逼无奈,并非出自真心,所以心里烦躁。而大哥是为了他的儿媳妇,为了儿媳妇尚在肚里的孩子。再说,还有踮着小脚走路的大嫂,不能不说永和少了个心眼。可话又说回来,永和考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是逃难,就要轻车简从,悄然而行,把自己暴露在外,不等于白跑?就站出来圆场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也说不出个长短来。不如你们先歇着,我和如厚去附近村里看看,能不能雇下脚。”

柳含嫣带上如厚走了。白永和没好气地坐在路旁石头上,冯兰花则搂着海棠问这问那,白永平捡了些干柴,点起了火堆,让婆媳二人烤火取暖。他见三弟独坐一旁,默不作声,也不好意思和娘们圪挤在一起,另找了一块石头坐了。谁也不说一句话。

不多一会,柳含嫣同如厚从村里出来,后面跟了一头小毛驴。白永平眼里一亮,心想,他的儿媳有救了。他哪里知道,这是柳含嫣用雇骡子的价钱雇来的小毛驴。海棠在众人的搀扶下,不好意思地上了鞍子,脚夫前边牵着驴,如厚与驴并排,其余人跟在驴后面,重新上了路。

一行人钻进大山旮旯,只见山与山相拥,连绵不绝。刚拐过一座,又迎来一脉。

一向以三寸金莲为美的冯兰花,直至今日,才恨起她那两只倒灶的蒜圪嘟小脚来,恨起她狠心的妈妈来。十二岁时,妈妈硬是给她缠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硬是在她疼疼痛痛哭哭吼吼中,把一双天足裹成了小脚,害得她走不了路,跟不上队,自己受罪不说,还成了大家的累赘。所以,她一路走,一路嘟囔着她的妈妈,一路窝烦起这鬼山来。窝烦之余,不免又想,人要是山多好,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不用为无后揪心。想到这里,不免对山又有了几分好感,但愿儿媳能沾了这大山的灵气,想怀多少,就怀多少,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在汉口长大、在北平住过的柳含嫣,记不得她自小是如何走出大山来的。只记得大汉口的繁华和养眼,一望无际的长江,一望无边的江汉平原,那才叫极目万里、心旷神怡呢!只记得从北平来永和关时的一路风尘,虽说一进山西,多山少川,颠簸坎坷,但那时终究年轻体壮,坐着架窝子,更何况沿途有风景欣赏,永和关有她的男人和全新的生活等着她,高涨的心情代替了远行的劳累。现在大不一样,冰天雪地,本地盛产的西北风没明没黑地乱刮,风吹得脸黑了,皮肤粗了,脚冻肿了,出门时又忘记戴手套,两只手冻得成了红萝卜,只好和男人们一样旋在袖筒里取暖。手旋起来,失去了双手的配合,更走不快。再说,一路想方便时多不方便,更不要说女人家还比男人多了一事呢。

柳含嫣看天,天有手掌般大;看山,黑压压地挤成一堆;看路,像一盘卷着的绳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逼仄、沉闷和前景黯淡的感觉,一阵阵袭上心头。她实在没有了耐心。没耐心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随着大伙前行,去那全然不知的地方。

海棠兴许是一路上颠簸多了,受了累,肚子忽然疼了起来。冯兰花知道事情不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沟,一旦动了胎气,说生就生,可怎么是好?她和柳含嫣一前一后扶着海棠,如厚在身侧紧握着海棠的手,大冷的天,母子俩头上都冒着汗。白永平紧随其后,两眼瞪着驴身上的儿媳妇,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就像猫喝了烧酒那样虚抓乱挠。

白永和知道大事来了,便急着问脚夫:“离前边的村子还有多远?”

脚夫说:“还有十几里路。”

白永平一听,几乎蹦了起来;冯兰花哭丧着脸,急得哭爹喊娘;如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里“这这这”地说不出话来。

白永和又问:“路边可有野店?哪怕是一孔破窑也行。”

脚夫想了想说:“记得前面拐弯处有个一家庄,好长时间没走这条路,不知这家人还在不在。”

只好朝前走,驴吆得快些,白永平再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帮着冯兰花扶着儿媳。

冯兰花不停地说:“海棠,咬住牙,千万要撑住!啊,妈的好海棠哩!”

白永平心里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好不容易拐了弯,果然那里有两孔旧土窑,烟筒里还冒着青烟。一行人暗暗高兴,加快了步伐。

来到窑门口,敲门喊人,出来一个矮胖短粗的老婆婆。柳含嫣说明来意,老婆婆脸上皱纹一挤,如同搓板。难意地说:“这,这,寒窑凉炕的,不方便吧。”

门里又出来一个像风干了的枯树一样的老头,问:“怎么回事?”

老婆婆给老头子一五一十说了,老头子说:“生娃也不看地方,山村野店的……”

白永和看了看柳含嫣,柳含嫣会意,就取出几个“袁大头”给了老头子,老头子只用过铜元、麻钱和纸币,不曾摸过银元,手有些哆嗦,嘴巴就松了。用征求的目光看了老婆婆一眼道:“生娃是喜事,要不,你们就住我这孔窑,我们住那孔寒窑。”

夕阳晚照,炊烟冉冉,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深山的寂静,海棠终于为白家长子门里生下了望眼欲穿的孙子。不过,这个孙子像他的三叔一样,又是个不足月的孩子。在窗外等候的三个男人,一个比一个着急。白永平只差把那颗胖墩墩的头削尖了往窗户里钻。他小心且又低声地问道:“窑里的,生,生了个甚?”

里边传出冯兰花愉快且又有些沙哑的声音:“长鸡——”

窗外边站着的白永平“啊”了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精神一放松,几乎瘫倒。他的儿子如厚,则跪在爸爸身边哭泣起来。不用说,白永和也为大哥高兴。

大宁县是去不成了,回永和关谈何容易!山村野店少铺没盖,少吃没喝,产妇又没有贴滋的。几个人瞎胡吃,瞎胡挤,总不是个办法。白永平跺脚捂头,圪蹴在灶火旁没了主意,没主意时就想到了抽两口,见他掏出烟枪,人人白眼看他,烟瘾来了的人连脸都不要,哪里还能顾得上他的亲孙子,在众目睽睽下抽了几口,伸了伸懒腰,这才有了个人样。

白永和对脚夫说:“你可以回去了,多余的脚费我们也不要了,烦你回去千万雇一个架窝子来,就说我双倍付费。拜托你了,老乡!”

脚夫走后的第三天,果真来了一犋架窝子,这样又走了两天,才到了大宁县冯兰花妹妹家。

大哥家有了喜,也有了着落,一家老小忙着伺候月子里的海棠。海棠着了凉,下不来奶,婴儿饿得哇哇哭,整天求医求药,哪里能顾得上弟弟和弟媳!大哥白永平到了安乐窝,再不说逃难的事。冯兰花一边伺候海棠,一边养息她烂得流脓的小脚。白永和两口住在这里无事可做,天天看着日头从东山上升起,西山上落下,日子清淡而无味。他们私下商量,不如一走了之。去哪里?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家去?谁也下不了结论。

柳含嫣心生一计,建议各人在手心写一个“逃”字,或是“回”字,如果是一“逃”,一“回”,那就是意见不合;如果是两“逃”,或者两“回”,就按结果办。白永和说好办法。找来毛笔,两人背靠背写了。柳含嫣说声“一,二,三”,两只手同时展开,定睛看时,都是一个“回”字。

白永和哈哈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

柳含嫣嘿嘿笑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白永和说:“那就回永和关去?”

柳含嫣说:“回永和关。”

白永和说:“此去吉凶莫测,祸福难料。你——”

柳含嫣说:“我什么?你我早就说好,同甘共苦,生死相依!”

其实,他们都恋那个家,舍不得家乡的山山水水,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因为这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挣来的,攒下的。他们不知道,红军一旦过了河,将会怎样处置他们。真的是“无论穷富皆难逃”?还是穷人好过,富人难活?抑或是不得人心者得诛之?可以宽慰的是,他们不曾亏待过人,不曾作孽乡里,问心无愧。至于家里,该安顿的,早已安顿好了,除了他们俩,也没有多少顾虑头。

说到钱,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随着宁夏、绥远通了火车,公路也修到那里,黄河水运日渐萎缩,白家的生意与其他晋商一样,受到不小冲击。白家依靠长船、依赖碛口码头发迹后,号称永和关上下三百里第一家,永和县首富。说首富,但手里没有多少钱。钱都撒在了地上,不是借贷出去,就是赊账清不回来。

说到家事,自那年爷爷故去,二哥即提出要分家析产,尽管奶奶拼死阻挡,无奈二哥铁了心肠,白永和只好由着他狮子大张口,劈了差不多一半财产,大伤了白家的元气。此后二哥在异地另造了一个新村,号称白家庄,过他的衣食无忧的生活去了。

族叔白敬斋在他七十四岁那年也去了,一生清贫,无儿无女,白永和厚葬了他。

白永和和柳含嫣的三个孩子,如霞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京城一家晋商子弟,在他的资助下独立开了一间山西干果店,专营永和县的红枣和山西各地的干果,继承了他的衣钵。如玉学成归来,曾在县上教了一段时间书,后来跟着在胡宗南部队任参谋的女婿去了西安。如意还在山西大学就读。孩子们的事可以不去考虑。

最不放心的就是奶奶和大哥白永平一家了。

自爷爷走后,白永和就搬去墩台院和奶奶做伴。白贾氏七十开外,依旧耳不聋,眼不花,纵然从没间断日食三颗大枣两颗核桃,但岁月的风刀霜剑仍然无情地给她脸上刻满拥挤不堪的皱纹。

白永平依旧平平做人,庸庸做事,只是在抽大烟土上有了长进,历练成了一个大烟鬼。让他分家,他赖着不走,他怕丢了三弟这个靠山活不下去。

这次逃难,最难办的是奶奶。白永平诓哄奶奶说到永和城里去逛逛,奶奶说她七老八十的人,腿脚不连利,再说也没那个心思。她哪里也不去,要在窑里陪老太爷哩。后来,白永和把二哥白永忍请来,如此这般地教了一番。白永忍说想请奶奶到他的白家庄看看,这话真说到白贾氏心上去了。二娃迁走这么多年,从没有去过这个白家庄。她不想去看二娃的破庄园,一个破庄园,劈了白家的一半家产,都亏得三娃的宽厚忍让。她知道,分家时,三娃两口子气得哭了,大娃两口子也没有例外,三娃想的是兄弟情分,大娃想的是财产难舍。时过境迁,都是她的孙子,都说她一辈子偏向三娃,这回就去二娃的庄园看看,也偏他一回吧,就被白永忍接走了。临行时,大娃和三娃要出走的事还被蒙在鼓里。

家里留给财旺照管,有财旺在,他们放心。

回家去,回永和关去。与其在外边颠沛流离,还不如在家蜗居。福祸在天,由它去吧。白永和、柳含嫣都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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