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灵想了想说:“对我可以这样说,对别人千万不可照实说。按说,我丈夫与红军是楚河汉界,我不能吃里爬外帮你这个忙。可是,我知道你是误入歧途,好人做了错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的好意永和心领了,说我误入歧途,说我好人做了错事,我不敢领教。我是生意人,不能说有奶便是娘,也可说赚钱是本分。就是你丈夫要过河,我也一样效劳。”
“这么说,您什么钱也能挣?”
“当然,昧良心的事不能做。红军和我一无仇,二无冤,正常的生意正常做,我又不懂政治,误入哪家的歧途?”
“三老爷还是那样倔,老是抠这个死理。”
“生性容易改性难,一辈子只知一个字,那就是做‘人’!”
“好,好,不说了。火烧眉毛顾眼前,想不想出去?”
“怎么不想?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想。”
“那为什么人家让你用钱赎人,你却拒不应承呢?”
“我想,他们是看上我的钱了,并不是看上我的人。我人虽没有情报价值,但有金钱价值。所以,不出钱就不让你出狱,这叫做软刀子杀人,肉不疼,心疼。我的钱一分一厘来得干干净净,辛辛苦苦,不同于吃惯了二毛的人,所以不该出的钱,一分一厘都不想出。”
“你也真是的,命要紧,还是钱要紧!”
“都要紧。一只眼看命,一只眼看钱。”
“休怪我说你是看财奴!”
白永和咧开皴裂的嘴唇,嘿嘿笑了。
“如果少掏几个子,您出去不出去?”
“少多少?”
“三千元,怎么样?”
“不干。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出项多,进项少,三千元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进项。”
“我就不信,堂堂的白家能这样寒酸?”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不知道蛇大窟窿粗,家大吃手多?”
“啊,也是。依您的意思,一个子也不掏?”
“这样最好。”
“你多少出几个子,我好说话,他们也好下台。怎么样?”
“你说出多少?”
“两千。”
“一千。”
“好,一千就一千。”
“不,你等等。九百九。”
“你这人,掐指头,捏屁股,也太抠了。”
“不是我抠,是钱不好挣。对我们商人来说,一分一厘都能看到眼里。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有位山西商人要过黄河。问船夫:‘过岸多少钱?’船夫说:‘一块钱。’山西商人问:‘八毛八行不行?’船夫说:‘不行。’‘那九毛八总可以了吧?’船夫暗想,人说山西商人既精明又抠门儿,看来一点也不假,今天若不给他点便宜,这活计就揽不成了。就说:‘服了你啦,就掏九毛九吧!’山西商人欣然接受了这个价格。船行到对岸,船夫禁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别人过河都出一块钱,而你非要出九毛九呢?’山西商人答道:‘万一生意赔了,就指望这一分钱起家啦!’你看,山西商人把一分钱都看到眼里,当成起家的宝贝疙瘩。和一分钱相比,一块钱就是大数。万一我赔了本,有这一块钱做本钱,不是还可以从头做起吗?”
“三老爷,我真服了您!好,那就等您拿钱赎人!”
“夫人,我人在牢狱,音信不通,您看这……”
“再不要夫人长夫人短的,多见外!还是叫我灵灵吧。”
灵灵扭转轻盈的身子,又扭了过来。说:“您想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您的消息,又是谁请我来搭救您的?”
“想呀,怎么能不想!”
“我说了,也许您不相信,但是我还是要告诉您。要我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您的二哥和二嫂!”
“啊!”白永和沉默了,他心里还一直埋怨二哥见死不救来着,原来,二哥在暗中使大力气呢。
等他清醒过来时,灵灵轻盈的身子像股旋风,只留下衣裙的一角在门缝划了一道清亮的闪,消失了。
两天后的上午,一阵“哗哗啦啦”的门锁声响过,一束阳光便射进昏暗的牢房,射到白永和身上。
“白永和,出来!”一个公鸡般的噪声传进他的耳膜。
白永和吃了一惊,顺着声音回问:“出来做甚?”
“难道你还没有坐够?还不快点走!”看守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
白永和迟疑地走出牢房。
日头火辣辣的,照在身上一片滚烫,袭得他的眼睛睁不开,和那次从黑牢出来一样。好一会,才打开那两扇“窗户”。许是夜里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天气有点闷热。头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在天穹的边缘,有几团雪白的云朵正朝他涌来。他看见人家小院里的枣树浓密的叶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吸了一口久违了的新鲜空气。他看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人间的清新鲜活,自由自在,一齐扑入他的眼帘,融化在他的心间。环视狱门左右,除了有一个乞丐在阴凉处捉虱子,不见有第二个人。他的好心情顿时黯淡下去。眼前的一切好像告诉他,人是出来了,却没有人接他回家。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离开虎口,尽快走人才是正事。他没顾得多想,匆忙离开监狱。
正在灵灵搭救白永和时,柳含嫣也在做最后的努力。不管男人愿不愿意,这笔钱她是花定了。她四处筹措钱,碛口李掌柜,中阳白诚仁,大哥白永平,船工们,族人们,众人拾柴火焰高,五千元法币总算凑够了。
正要上路,传来大哥突然故去的噩耗。柳含嫣问财旺,财旺说:“极有可能是抽大烟抽死的。死时,他跟前还有抽剩的一大疙瘩烟土。”
柳含嫣说:“怎么可能呢?昨晚还给了我五百元法币,让凑个数救三老爷。还说从今向后要戒烟,要走正道,再不能拉三老爷的后腿了。怎么能这样呢?谁也没逼他,谁也没说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柳含嫣没有去成隰县,却忙着为大哥白永平发起丧来。
闻讯赶回的白贾氏,一跌进窑门就昏厥过去。柳含嫣只得搁下手里的事,慌忙打发人请医生。
用了药,扎了针,白贾氏总算苏醒过来。开口就问柳含嫣:“你大哥是怎么殁的?”
“我也不知情,昨天才到家,一夜光景说殁就殁了。”
二哥白永忍责问柳含嫣:“你在家里,操的甚心?”
柳含嫣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人在事中,百口难辩,急得滚油浇心。
财旺是管家,大老爷突然故去,他也难逃干系。便站出来为三太太开脱道:“这事不能怨三太太,这些天,她为三老爷的事到处凑钱,刚打点要走,大老爷出了事,天打地对,事情都凑到一起。这事全怨我检点不到,我该死!”
白永忍狠狠瞪了财旺一眼,没有说什么。
白贾氏本来是奔三娃的事回来的。回来的路上,听说了大娃的死讯,心口突然疼了起来,头冒虚汗,呼吸急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要老杀在路上……白永忍吓得要死,他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忙和脚夫把老太太从架窝子里抬下来,睡在路边一块平坦的地方,边为奶奶按摩边喊叫奶奶。还好,歇了一会,白贾氏渐渐还阳过来。白贾氏看见自己睡在荒郊野外,心想成何体统?就命白永忍扶她上了架窝子,催促说:“快,快。”一进九十眼窑院,眼睛一黑,又昏了过去。
白贾氏要看大娃去,被众人挡住。转念一想,人已然不在了,再难受也不顶用。死的死了,活的要紧。就问柳含嫣:“三娃进了里边这么长时间,也不告我一声,是诚心瞒哄我这个老婆子?”
瞒老太太是众人默认了的,并不是柳含嫣一个人的主意。她住在二娃家,放着身边的白永忍不问,却回来责怪起柳含嫣。对老太太的恣横,柳含嫣真是哭笑不得,只能默默受了。
白贾氏又问:“三娃为甚还不出来?”
柳含嫣说:“人家提出交五千元放人,三老爷不答应,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我回来就筹划钱,刚筹划好,大哥就出了事。”
白贾氏说:“去给三娃说,要是眼里还有这个老不死的奶奶,就快点回来见我;要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奶奶,就省几个臭钱在里边熬油吧!老的走了,小的也走了,更小的却舍命不舍钱,我这个老婆子活得还有甚意思?我也不活了!”说着,抽抽泣泣,乱抓乱打,头就要朝墙上碰,幸亏众人一把拉住。
柳含嫣哀求说:“奶奶,您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事您只管说,我都照您说的去办。”
白永忍说:“奶奶,大哥尸骨未寒,三弟又蹲在牢里,咱先不要发脾气,也不要抱怨,三娃媳妇也不容易,一堆乱麻等她往顺理呢,咱再这样,不是忙上加忙吗?”
白贾氏怔了怔,说:“好,好,我老了,不顶用了,我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柳含嫣说:“把家里的人分成四拨,一拨,去接大嫂一家回来,要小心伺候,路上千万不敢出了事。白管家你就亲自走一趟吧。二拨,去县内白氏近亲和乡绅友人处报丧。三拨,已经在赶做寿衣、搭灵棚,起锅灶,把大哥尽快成了殓。四拨,等阴阳选了墓地,即刻打墓窑,要用砖碹。奶奶这里,一会医生看过了,我安顿一个老妈子伺候。奶奶,二哥,你们看这样铺排行不行?”
还是柳含嫣,铺排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大将风度,白永忍从心里佩服。他的那个祁娇娇,十指里没人家一指,瞎叫了个娇娇。这么多年,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三弟媳真是出息成了行家。白永忍点了点头说:“行,行。”
白贾氏一会糊涂,一会精明,在大娃的后事安排上她说不出什么,就不说了。可是三娃那里怎么办呢?她添枝加叶地说:“再加一拨,含嫣你亲自去城里把三娃接回来,他要是不回来,就是捆起绑起也要把他带回来。就说奶奶不行了,就等见她一面。你要是缺钱——”说着搂起袖口,露出白永和用五千大洋给她买的紫罗兰手镯,“把这个卖了!”
柳含嫣忙把奶奶的袖口放下,说:“用不着,我有钱。”
白贾氏盼孙心切,都能理解。但家中不幸连连,她老人家又说出不吉利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柳含嫣和白永忍乞告奶奶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白贾氏正在气头上,说了也就说了。她摆了摆手,刚要让众人散去,又想起一句非说不行的话:“含嫣去城里,家里的事交给你二哥操办。”
从奶奶窑里出来,白永忍神秘兮兮地对柳含嫣说:“家里的事你来管,我去接三娃吧。”
柳含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她到白家二十多年的观察,二哥可是见利就上,见害就躲的人,这次送奶奶回来,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叫她一时还有点接受不了。所以,她用疑惑而又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二哥,说:“不用了,还是我去吧。”
“我知道你手头紧,家里一大堆事,慌乱得不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们为这个家做得太多了,我再坐视不管,于心何忍?虽然我离开九十眼窑院,但还是白家人,还是亲兄弟,我添不了砖,也要添块瓦。三娃的事,你应该早给我说,或是钱,或是找门路,我总是男人家,打路比你宽。”
当初,死皮赖脸硬劈了白家一半家产的白永忍,分门立户,财大气粗,自以为从此可以一展身手,飞黄腾达。不承想乐极生悲,挠心事接二连三。先是他们的儿子出天花落了个残疾,痴痴呆呆的。祁娇娇后来又生了个男娃,不到一岁夭折,祁娇娇气得死去活来,因此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命。接着做生意赔本,又遭土匪打劫,家资损失过半。从此,白永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自觉无颜面对白家人,几次寻死觅活,都被救了过来。白永和得知二哥生活窘迫,派人偷偷给了他一笔钱,白永忍得了这意外之财,终于重振家业,渡过难关。他不是糊涂人,以他的揣测,这世上除了三弟,再没有人肯周济他。可是,当他追问白永和时,白永和总是摇头,不置可否。还用“老马总能识途,福人自有天相”的话勉励。白永忍岂能不知三弟话中有话,言外有意。这件事,白永和绕过了柳含嫣,白永忍也绕过了白家人,是彼此心知肚明、含而不露的默契,是仁心唤起良心的感化,是水滴石穿的艰苦磨砺。
白永忍见柳含嫣有些迟疑,又恳切地说:“你放心,这事都交给我。花多花少,一切由我安排,这次进城,我准定要把三娃接回来!”
说完,转身而去。
白永平的丧事刚刚办完,白永和就在白永忍的陪同下回到永和关。
自白永忍把营救三娃出狱的事托付给刘灵灵,就心神不安地等着放人的消息。也正是他在白家料理大哥丧事的当儿,刘灵灵捎话来说拿一千元去隰县赎人。白永忍带着钱来见刘灵灵,刘灵灵说:“晚了,听说他人已经放了。我赶到监狱一看,早没了他的影子。”
白永忍奇怪地问:“怎么回事?连你都不知道?”
刘灵灵说:“听说有人动了省里的要员,一句话的事,就轻而易举地放了。”
这会是谁呢?刘灵灵不知,白永忍更不知。
白永忍顾不了许多,调头就走。行至半路,终于撵上蓬头垢面、踽踽独行的白永和。原来,白永和糊里糊涂地出了狱,又不见家人来接,心里七上八下,吃不准是福是祸。就选了一条僻静的小道上了路,难怪骑快马走大道的白永忍没见人影。兄弟相见,抱头痛哭。少不了思前想后,互诉衷肠;少不了猜测一番,感叹一阵。他们都相信,事出蹊跷,令人费解。一定是刘灵灵做了善事不愿明言,这叫他们更高看刘灵灵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