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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春日是一日比一日渐渐暖起来,一到了旬休,杨十一就早早地迫不及待换好衣服,又让女尚书领着在恭礼门前站着,翘首以盼独孤家的马车。

他们家的车驾素来准时,到了约定的时辰立刻就出现了,又是独孤皎皎探出一颗脑袋,高兴地朝他招手:“暾!”

杨十一立刻飞一样地跳上了马车。

今日里独孤皎皎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襦裙,上头绣满了鹅黄色的花朵,像是春日里开满了雏菊的山坡,衬得她一张立体脸庞格外的明艳。车内云中亦是同色系的袍服,倒是装模作样地束了个冠,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杨十一正襟危坐,又忍不住拿眼睛去偷瞄独孤皎皎,却见她双手撑着脸颊趴在车中小几子上,有些哀伤的模样。

到底是送别友人,还是会有些伤感的吧。

不过一想到那个胖乎乎的崔包子此次也同他的父亲一起往会昌去了,他心里头有隐隐有些邪恶的雀跃。

他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这股子邪念给吞下去。

独孤家的马车出了城东,一路往灞桥去了。

二月末三月初,真是草长莺飞柳絮漫天的时候,灞桥外的长亭上被不知道哪户人家扎上了青色的帷幔,落在漫天雪白的柳絮中,当真渲染出了一股子的离愁。独孤宣亭亭玉立地站在亭内,正在和崔园叮嘱些什么。崔褒识相地没去打扰,晃荡着两条小胖腿坐在亭子外头,远远瞧见了云中他们的马车,高兴的跳下来,两条短腿就扑腾扑腾地往处迈。

独孤皎皎早就远远瞧见那个包子在跳着向她招手,便也从马车中探出头去,高兴招呼道:“大包子!”

崔褒是家中独子,家里人都叫一声崔大郎,独孤皎皎偏偏另辟蹊径地叫他崔大包。包和褒同音,崔褒听不出区别,更不知道包子是什么玩意儿,以为是独孤皎皎把他的名字和他的齿序杂糅在一起的昵称,还喜欢得要紧,高兴喊道:“皎皎!”

他也不叫六娘子了。

在马车里强装淡定的杨十一觉得肚子里一股子邪火就往外蹭蹭地冒。这胖子怎么回事,他叫个皎皎都是心里头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了一辈子才好意思叫出口,他倒好,直接站在灞桥上振臂高呼。

可还没等他那股子邪火窜上脑门,马车停下了,独孤皎皎像一只小黄鹂一样窜了出去,连凳子都没搬,直接飞身下了马车,跑向小胖子。

小胖子因为要出远门,怕脏,穿了件灰色的衣服,可身上灰扑扑的越发显得脸色红润,脸上两坨软肉随着他奶声奶气地叫着“皎皎”,不住地抖动。一双眼睛因为笑开了,完全被肉给吞没看不见了,只能靠着纤细的睫毛勉强辨认出眼裂的位置。独孤皎皎丝毫不客气,一见到崔褒就伸出了怪阿姨的罪恶之手,朝着他粉嫩的脸上戳去。

崔褒高兴地捧着脸让她戳。

“大包,你去了江南西道可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崔褒满嘴答应着:“成,我叫我阿耶教我写字,皎皎你也要给我写信啊!”

独孤皎皎小声地说:“我家小郎也要出远门了,以后我得给你们两个人都写信,肯定会累死的。”

崔褒也没想过小郎去剑南是个什么情况,就听清了她好像不太愿意给他写信的样子,露出了忧伤的眼神:“那可不成,我会想你的。”

独孤皎皎拍了拍他胖乎乎的肩头,说:“你阿耶如今官运亨通了,将来说不定可以平步青云,你要好好念书,中个进士,别想什么有的没的!”

崔褒咯咯笑:“好吧!那,等过两年我阿耶回长安了,我再来找你玩!”

独孤皎皎说:“成,等过两年你阿耶任期结束回长安,他就算我姑父了,你也是我表弟了。”她瞄了一眼亭中郎情妾意的独孤宣和崔园二人,高兴地诱骗道,“届时我就是你表姐啦,你可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得叫我一声阿姐了!”

崔褒便直接叫道:“阿姐!”

独孤皎皎高兴地摸了摸他圆圆的脑门,然后踮脚从长亭外折了一根柳枝,掰了个环儿,套在了崔褒的脖子上。

崔褒胖而红润的脸衬着一圈柳条,像是一颗大寿桃。

杨十一下车的时候就听见独孤皎皎和崔褒两人“表姐”“表弟”的亲昵,肚子里像是吞了一个大火球,可脑子里的理智拼命地告诉自己,这辈子回来就是为了守护她的,别多想、别多求、别贪婪。另外半边又叫嚣着,上辈子就错过她了,这辈子还要眼睁睁地失去么?理智就有告诉自己还早还早,人家才八岁……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裂开了,简直一掐脖子就能模仿咆哮马窒息。

云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想去亭中和崔园道别,可目前崔园和独孤宣在里头你侬我侬,他决定不去做这个电灯泡,便也站在一脸纠结的杨十一边上。

杨十一捂着心口,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

云中这才拿胳膊肘怼了怼他,“怎么了。”

“……可能柳絮太多了有些难受吧……”他说。

云中腹诽了他一句矫情,瞧着小姑似乎终于和崔园说完了,便提步朝亭中走去。

杨十一被抛弃在灞桥上,远远地看着柳树下两个孩子。

独孤皎皎一身天青色,站在漫天柳絮中,站在二月末浮动的杨柳丝下,像是一棵嫩嫩的水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身上那些鹅黄的花朵都像是因为她的笑容而益发盛放了。

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无论哪一世,她都能轻易将他的目光偷去而不自知。

他抬手,隔着春日轻薄的罗衫,捏住了她送他的玉玦,刚想痴笑,却看见远处柳树下独孤皎皎掏了掏自己的袖子,从里头拽出来一个粉色的荷包,递给了崔褒。

这情景怎的如此眼熟?

崔褒高兴地打开,从荷包里头倒出一块翠色的玉来,系着红绳,红绳上用白色的玉珠子点缀,看着极为精巧细致的样子,不似俗品。

独孤皎皎就笑着从崔褒的手里接过那块玉,推着崔褒原地转了半圈,让他背冲着他,欢天喜地地帮他把玉给挂上了脖子……

杨十一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

如果他没看错,那块玉和他脖子上的玉玦——是一模一样的两个!

独孤皎皎帮崔褒系好了带子,崔褒长得胖,脖子也比杨十一粗了一圈儿,系上带子后红线是将将好,不用她出动一口铁齿铜牙,她高兴地把崔褒转回来,问他:“喜不喜欢?东市买的!”

崔褒捧着那块玉,笑得粲若春阳:“嗯,谢谢皎皎!”

灞桥上的杨十一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喀嚓喀嚓的,落了一地,全都融进了满地的春泥里。那玉玦一对儿,他以为另外半块该在她的手里,她却送给了崔胖子!这难不成是他和崔胖子的信物么!

崔褒丝毫感觉不到杨十一怨毒的目光,掏了掏袖子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回礼的,便上前一步,一双胖爪子抓住了独孤皎皎的手,大大方方地把她的一双手摁在了自己的脸上。

杨十一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要磨碎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你这个死胖子赶紧给把你的猪蹄拿开!

“是六娘子么?”身后灞桥上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黄鹂啼鸣,山泉入涧,婉转清丽。杨十一回过头去,见到一个十一二岁少女,水色罗裙,胳膊上一条绯色披帛,露出肩头一片白腻腻的皮肤,见到杨十一,轻声笑道:“这位便是十一殿下吧?”

他不曾见过她,但是光看她的容貌,大概也能猜出她是谁。

她太美了,美得像是画中仙子,纵使平康坊最娇艳的娘子都不及她万一。

杨十一早就听说,年初自蜀郡来了一位宗女,乃父是平乡县子杨玄琰,高祖杨汪是太宗时期的上柱国,虽然如今家门已经败落,却因为一副好相貌,在皇室子弟中传遍了,连他这位生活只有立政殿和弘文馆两点一线的,都听闻了她的大名。一开始只凭听说他并不能想象出那位宗女究竟是个什么样貌,可看见她的真人,一下子就能知道,她就是那个平乡县子的女儿,不能是别人了。

不过他穿的便服,不知道这位宗女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杨玉向他福了福身,看出了他眼中疑惑,解释道:“人日宴见过殿下一次,只是殿下没有注意到小女。”她又看了一眼远处柳树下的独孤皎皎和崔褒,问道,“殿下是和六娘子一道的么?”

杨十一点了点头。

此时独孤皎皎也发现了杨阿玉,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是玉姐么?”

杨阿玉便朝着杨十一又一福身,提裙小步朝着独孤皎皎奔去:“竟没想到在此处能再次相见,六娘子也是来送别友人的么?”

独孤皎皎高高兴兴地把崔包子介绍给了杨阿玉:“这位是新任会昌县丞崔大人园之子褒,这位是平乡县公之女阿玉。”

崔褒依然捧着独孤皎皎送给他的那块玉,甜笑道:“玉姐好。”

亭中云中本就和崔园没有那么多惜别的话要说,便依着习俗出来折柳条相赠,却见到杨阿玉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站在亭外,同崔褒和皎皎说着话。

他下亭差点一脚踩空,若非是崔园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说不定真的就要跌下去了。

“云中……”崔园扯了他一下,问道,“无妨?”

“无妨。”云中垂着眼,快速跑到柳树下,踮脚去折柳枝。

刚才那根能踮脚够到的柳枝已经被独孤皎皎给折下来了。云中现在去够的柳枝正好在他头顶一个尴尬的位置,他踮起脚来拽住,却因为力气比不得独孤皎皎,拽了两下都没拽下来。顿时脸上便有些热。可崔园下了亭子又被独孤宣叫住了,没瞧见他这拼了命地折柳。云中松开柳枝跳了两下,可他身体素来不好,没法像独孤皎皎那样一蹦三尺高,跟着那根柳枝纠缠了许久。

突然一只素手伸了过来,咔嚓一下把他头顶那根柳枝掰断了,递到他的手中。“云中,又见面了。”

云中连着往后退了两步,才伸出手来别别扭扭地把那根柳枝接了,低声道了一句谢。

杨阿玉比他大两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发育了,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地抽条,杨阿玉的个头能比矮小瘦弱的云中高出一个头去,攀他够不到的柳枝易如反掌。她笑了笑道:“你该多吃点了。”一双眼睛像是月牙一般。

云中小声嘟哝了一句:“不用你管。”一溜烟地跑到崔园那里,把柳枝递给了他。

杨阿玉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不过好在她并非小心眼,就只是轻声哂笑了一声化解尴尬,又转身回去同崔褒和独孤皎皎说话去了。

独孤皎皎才晓得原来她是来送别她的父亲的。

杨玄琰如今是蜀郡司户,官职不大,但好歹是有个爵位的,就算累世递降成了县子,那也是个子爵。不过他在长安待不了多久,如今也该回到任上了。可是杨阿玉却不随去,留在长安寄住在她的叔父家中,将父亲送出灞桥,自己还是得回城内。

杨阿玉说:“毕竟留在长安比在蜀郡好找人家一些。”

独孤皎皎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反正阿玉作为宗女肯定嫁不进皇家,嫁给长安城里哪个公子都比嫁进宫里好。

几个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崔褒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独孤家兄妹和独孤宣将崔氏父子送上了马车,目送他们南下,又别过了杨阿玉。

杨十一一直在灞桥上远远地站着,直到他们回来,才缓过神来。独孤皎皎问他:“你方才怎么不去和崔褒告别啊?”

他想起那个粉红色的荷包,垂了眼,嘴上却说着:“不太喜欢别离的场景。”

独孤皎皎狐疑看了他一眼,但他那张清冷的面皮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便只是招呼了一声:“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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