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待苏忠国走后,闵秋独自在炕上坐了一阵儿,终于是忍不住了,行色匆匆地往掖庭狱走去。
掖庭之狱,所囚禁的,皆是犯女罪妇,再此服重苦劳役,至死方休。太极宫中最阴暗困苦之处乃是掖庭,而掖庭之中,首屈一指的便是掖庭狱。
闵秋推开那扇沉重的朱门。她穿着掖庭宫女的服饰,守门的侍卫也认得她,自然没有多加阻拦。朱门内是死气沉沉的劳作场景,偶有几个垂垂暮矣的老妪席地而坐,皆佩戴着沉重的脚镣,而乱蓬蓬的发,则是被用几枚树枝随意挽起。
闵秋扫了她们一眼,没找到她要找的人。
院中井边蹲着个老妇人,一头华发。她的袖子挽到臂弯,徒手伸进冰水中浣衣,一双手冻得通红。
闵秋许久未见她,她已经老得似乎不能再老了。
三十多岁的时候,她还是个美貌的妇人,御前的红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遇。她才不过五十出头,却看起来像是七十好几,即将如图的形容。闵秋上前走了两步,站在妇人的身后,看着她吃力地捶打着衣物,嘴唇蠕动,轻声唤了一句:“姑姑。”
妇人并未听见,她的耳朵已经很背了。
闵秋只得再上前一步,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不敢重触,仿佛一用力,这个骷髅一样的妇人就会顿时散作蠡粉。
妇人终于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闵秋,极为吃力地将她认了出来:“闵秋……?”
闵秋连忙将妇人扶了起来,妇人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怎么你竟然来找我?”
她虽然看上去老了,五感皆变得微弱,可是脑子却并不糊涂。
闵秋扶着她坐在井沿,旁边那些劳作的罪妇并不在意她们再说些什么。妇人将足间粗而沉重的铁链收了收,哗啦啦放到脚边,整理出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闵秋凑近了妇人的耳边说道:“十一郎身边如今跟了个叫轧罗山的粟特人,那人却是平阳大长公主送进宫来的。”
听到平阳大长公主的名字,妇人显然身子一颤:“她的人……可是她……”
“姑姑,”闵秋亦是一脸的焦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平阳大长公主的人,一直跟在咱们十一郎的身旁。可是公主她,不该知道十一郎是荣儿的孩子吧?”
妇人道:“她怎会知道?就连崔郎……就连崔郎也不知道荣儿的存在,哪能知晓十一郎就是荣儿的孩子?”
闵秋听了她的话,略微有些安心下来:“今日听苏忠国来同我说,那个叫轧罗山的似乎一直在背地里做些什么小动作,叫我好生担忧,差点乱了阵脚。”
妇人粗糙冰冷的手覆上了闵秋的手,拍了拍权作安慰:“荣儿的事情,早就烂在宫里了。不过,我同平阳那么多年,倒还是知道她的性子。她如今还摄政么?”
闵秋答道:“公主早已自夺镇国封号,如今终日只是听歌唱曲儿了。”
“但你也知道她绝不会安分于此。”她抬眼看了一眼闵秋。
闵秋从她的目光中,又瞧出了那个熟悉的御前女官来了。这么多年了,她的容貌在掖庭狱被磨光,她的身体变得伛偻,可她还是当年那个在女皇面前叱咤风云的女官。
妇人说:“崔郎虽然负了我,可他仍然是个治世经国的良才,只可惜上了平阳的船,白白埋没。”
闵秋说:“可是姑姑,若是崔大人与大长公主知道了十一郎的身份,会不会……”
妇人冷冷道:“你以为崔郎对十一郎能有多少情分?他甚至不知道他还有过一个女儿!可怜我的荣儿!”
立政殿内,杨十一揣着个小手炉,暮春的天气像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风和日丽,到了傍晚,立刻就凉了下来,才回宫不久,长安竟然下了零零星星一点雨。虽说是连屋顶的瓦片都没有浸透,但到底平添了几分萧瑟。
他殿里的宫人忙碌着将云中带来的腌菜称出来一些,精致地码放在盘子里。轧罗山跑来问:“殿下,一会儿用么?”
杨十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玉碟子里头一小坨红色的酱菜,终于脱了鞋子回到房间。不多时,苏忠国回来了,却不是预料中的那样春光满面。
他未过问,吃了酱菜便滚到床上去读皎皎寄来的书信了。
而蜀地此时,竟然也降了一场大雨,把蜀王府里头本就败得没剩下几朵的杜鹃拍得一干二净。
独孤照跑出去玩了,独孤皎皎和蒋涟倒是乖乖上着自习,雨一落,练武的孩子们都没了兴致,被蒋师傅赶到屋子里头躲避,又差了人去将在外头浪得没边的独孤小郎给捉回来。
独孤照回来的时候,拎了个五颜六色的绣包。
独孤皎皎一见,就将那绣包劈手夺过来。
旁人不认得这东西,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此前遇到的那个蒙舍诏的叫阿罗的女孩的东西。
她满腹的狐疑:“你又飞到山里去了?”
用“飞”一字,是因为那山林离着成都府实在是太远,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功夫,根本不够他走着、或者坐车跑去那里的。跟别提进到那个奇怪的寨子里拿人家姑娘的包了。
独孤照并不是很宝贝这个南诏风格的包,任由独孤皎皎拿走了,自己扯了毛巾哗啦啦擦头发:“才不是,我在成都府遇见阿罗了。”
独孤皎皎皱眉:“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尚记得,当初阿罗都不肯送他们出林子,这会儿怎么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成都府里?
独孤照说:“采买东西,好像……她还拿虫子蛰我来着。”
独孤皎皎大惊:“蛰你!?”她赶紧抓着独孤照上下看了一圈,“你可没被她下什么奇奇怪怪的蛊毒吧?”
独孤照被她扯得停了手里的动作:“才不会!她可打不过我!”
两姐弟扯皮扯了半天,独孤皎皎才知道原来这包是独孤照这个小魔头从人家阿罗姑娘手里头抢来的。她不敢去掏那个包,怕掏出什么反社会不科学的东西来,丢还给了独孤照,问他:“你不打算还给人家?”
“还啊,过两天她说带咱们去吐蕃边境那边转一圈。”他两只手指塞进那个小包里头转了一圈,毫不在意地说,“不过她也说这包她不要了,阿姐,你说我到底还还是不还?”
在蜀地过了几天安逸日子,独孤照对吐蕃人的敌意却不降反增。大约是被蒋十三叔洗脑洗多了,除了练武,他脑子里就只剩下打吐蕃打吐蕃和打吐蕃。独孤皎皎都从那个包上嗅出了一点暧昧的气息,可独孤照就长了个感情迟钝的脑子。
她只能闷闷道:“看阿罗心情吧。她何时过来?”
独孤照报了三日后,又说,“你听说没,吐蕃又出兵占领陇右南部了,我估摸着二叔得领兵出征,阿姐,我在蜀郡都快发霉烂掉了,要不趁着这次机会,咱们就溜到吐蕃人的后方,杀他个稀里哗啦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独孤皎皎问他:“你怎么知道吐蕃又出兵陇右?”她们在蜀郡待着,虽然好吃好喝,但是蜀王不像章仇琼,会和他们分享政事,实际上这段时间他们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外头的局势。
独孤照果不其然地回道:“阿罗说的。所以她从山里跑出来了。”
“怎的,陇右又和剑南没有关系。”
独孤照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但还是说:“那吐蕃兵力全在陇右了,岂不是南边这些就无暇顾及了?”
“那也不是咱们两个,加上阿罗,再加一个蒋涟能打得了的。再多算一点,把蒙舍诏的人全算上,能有几个兵?蒙舍诏的兵力还不如王家的家丁多呢。”她毫不留情地嘲讽起来。
只不过他们没等到阿罗来接他们去吐蕃边境,却先等来了他们的阿耶。
独孤徹这人将一双儿女在蜀地放了这许久,不知道怎么的就又反悔了。都没怎么通知二人,就要将他们双双接走。
对于独孤皎皎来说,蜀王这个寄宿家长其实还是不错的,好吃好喝供着他们,还请来蒋十三叔来给他们上课。除了一些奇怪的小细节外,独孤皎皎还是很愿意留在蜀地的。
独孤徹把他们从蜀郡接走的速度,和他当初把姐弟两丢到蜀郡的速度一样快。本来独孤照还抗议了两下,但是听说独孤徹把他俩接走,不是扔回长安,也不是丢回一团乱麻的剑南大营,而是直接送到河西军营的二叔家,他立刻转变了态度,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间长了翅膀飞去凉州。
独孤皎皎算是看清楚她这个弟弟了,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狂人!
“可是二叔不是领兵前往陇右了么,凉州那里……”
“你们二哥会接应你们的。别给人家添麻烦!等到了年关,再一起回去。”
独孤照欢欣雀跃:“去找二哥!”
独孤皎皎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