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和章书秋在医院停车场分手后,也坐在车上发了半点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你好小川!”电话那头中年男人的嗓音传了过来。
“陆大哥你好!”于川犹豫着喊道,这个称呼,还是像许多年前一样没有变。
“有事吗?你可是轻易不会给我打电话的。”电话那头声音温和,微微带着笑意。
“你在医院吗?不知道有没有空,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于川问道。
“我这会儿在办公室,但是半小时以后有个手术。”陆唯诚并没有拒绝。
于川走进陆唯诚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给她泡好茶。陆唯诚比从前胖了些,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衣,功成名就的中年人,散发出成熟的睿智,那浑身的气度,确实不是她那位前姐夫能比得上的。
“你坐呀,小川,最近忙不忙?听说你现在事业发展得挺好。”陆唯诚把于川让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还行吧,就是太忙了,有些事疏忽了,对不起,陆大哥,给你添麻烦了。”于川干脆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陆唯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是不是你姐姐找你事了?”
“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陈俊做得不对,她骂我也应该。”于川苦笑道。
“你公公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比较慢,脸部手术也确实比较复杂,有些事儿说再多,说得再明白,他们也想不明白,很正常。没关系的,让他们去做个鉴定搞搞清楚也好,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因为这件事和家里人闹矛盾。”陆唯诚反过来安慰于川道。
于川的笑容更加苦涩:“话虽这么说,可是事儿不该这么做,这弄得我都没脸见你。”
陆唯诚哈哈笑起来道:“你看要不是这事儿,你什么时候才会来见我这个姐夫一面?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厚道,你们两姐妹如今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姐姐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多说说她,过阵子也就没事了,到时候请你到家里吃顿饭认认门,你姐姐虽然嘴硬,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有时候挺想你,她心里觉得,从前怪对不住你的。”
于川突然有些眼圈泛红,掩饰着拿起桌上温度刚好的茶水,喝了几口,压制住了眼里那股湿意。
陆唯诚见于川不说话,又岔开话题道:“不过你这个称呼得改改了。以前你不是经常姐夫姐夫地喊,怎么现在倒变回去了?”
于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杯子。陆唯诚笑着说道:“好了,我快到时间了,我这里你不用介意,不过你家公公那里,最主要是现在要让他好好去看眼科医生,先把眼睛疼的问题解决了,光靠生气可治不了病。”
于川突然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只是点点头道:“好的,谢谢你,陆大哥,啊不,姐夫。”
“这就对了,去吧去吧,没事哈!”
于川回到家时,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家里没有人,孩子放学后,陈俊一般会把他们接到父母家吃完晚饭再回家,所以这会儿十分安静。于川把家里的床单被罩全换了一遍,换秋被的时候发现,刚刚新买的两床蚕丝被被,又被拿走了一床。
身上流着汗,心里火在烧,于川歪在沙发上好久,才觉得自己好了些。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种现状,自己的家就跟菜园子一样,公婆想来就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
于川也曾试过假装无意中问公婆,家里什么东西不见了,婆婆马上就会说是陈俊拿过去的,陈俊也满嘴答是。可于川心里清楚得很,陈俊连自己盖什么被子,床单被套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反复说,旁人只会觉得小题大做,可天长日久如此,试问又有几个人受得了呢。但这种无法言说的苦,就是只能于川自己咽下去。
于川振作精神,重新下单,又买了一床被子,然后有些报复性地给陈俊套了一个旧的空调被。
烧了开水泡了一杯热茶,新白茶略带青气的香味,让于川心情好了一些,就着淡茶水吃了逍遥丸,然后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流了一会儿眼泪,心情终于恢复如常。对着镜子吹干了头发,于川突然发现,颧骨上那块斑,颜色似乎更深了些,面积也更大了,眼睛下面那两条干纹,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于川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吃着面突然想起从前,陈俊和她一起,在她的出租房里吃饭,那会儿是冬天,饭菜凉得快,等她吃完两块鱼,碗里半碗剩饭已经凉得差不多了,陈俊把她碗里的饭倒到自己碗里,又去给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饭,就那么一个瞬间,那一点温暖,让于川决定嫁给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
可在此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也只有那一点温暖。有时候于川甚至会想,那是不是个错觉?或者那次是不是陈俊偶一为之的搭错线?往后多少年,她生病住院,他要去出差。她生孩子住院,他埋怨在医院守夜太辛苦。她感冒发烧,他可以和朋友打通宵麻将……
于川看看自己,想想孩子。一个缺少家庭温暖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真的是很容易被人哄走。她觉得她此生所有的不幸,都是缺少原生家庭关怀导致的,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不要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所幸,陈俊唯一的好处就是对家庭和孩子负责任。
孩子们回来时,看见妈妈在家,欢呼雀跃,于川才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女儿忙着从书包里拿出卷子:“妈妈妈妈,我今天数学考了一百分,我们班只有我一个一百分。”
“真棒!”于川接过女儿手中的卷子夸道。
“妈妈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给小朋友讲故事了,老师表扬了我,还给了我两朵小红花。”儿子也马上献宝一样,蹭到于川怀里。
于川抱着儿子狠狠亲了一口继续夸道:“我们小宝和姐姐一样棒!”
于川出去参会的前一天,陈俊让她找律师,要去告陆唯诚。于川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不可能,我如果这么做了,从今往后,我还要不要做人?别人会怎么说我?”
“是别人重要还是我爸重要?”陈俊反问道。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这不是谁重要的问题,而是做人不能这么做的问题。”于川道。
“那行吧,我还不相信了,离了你这张屠夫,我还就要吃带毛猪了。”陈俊十分生气,从那天就没有再和于川讲过一句话。
不过于川也早就习惯了,这是陈俊的常规动作,这么多年,只要拌两句嘴,就一定会采取冷战策略。而且不管自己对错,从来不会主动和于川说话。开始的时候,于川还觉得这人像小孩儿一样,挺好玩的,会找机会去和他说话。到后来,于川发现陈俊已经被她惯出了毛病,从此以后,于川就再也懒得理他的冷战了。
和陈俊的婚姻,常常颠覆于川的三观。从前她认为,陈俊家虽然穷点,但起码父母一心为了子女好,家庭和睦,这样家庭出来的男生,内心应该不会那么冷硬高傲。
到后来,于川逐渐发现,越是这种屌丝家庭出来的凤凰男,越是被全家人宠得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女人,只能给他低头,不可能让他伏低做小。陈俊的那种冷硬高傲,已经到了一种拧巴的状态。
渐渐地,于川也累了,你随便吧,爱生气生气,爱冷战冷战,到后来,就连架也懒得吵了,他情绪不好,她自动屏蔽,直接省略吵架环节进入冷战。
到最近,陈俊爸爸住院手术时,于川才发现,陈俊全家人这从心底里散发出的冷硬是从何而来的。
陈俊爸爸住进医院那天,于川也和屈莹莹说好了,休息几天,在家接送孩子,给孩子做饭,方便婆婆上医院照顾公公。
结果于川却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因为公公住院的时候,除了进医院做检查和手术那两天,陈俊在医院里陪了陪,其它时候,都是公公一个人在医院,婆婆和大姑子连医院门槛都没有踏进去过,陈俊甚至在公公手术第二天还出了个差,等他回来,直接给公公办了出院手续。
于川再次被颠覆三观。
原来陈家根本没有亲情互动的需求,所以他们不会爱,更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嫁到他们家的媳妇。在他们家做媳妇,是生育机器加上门面担当,到现在,于川又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项功能。
中秋节那天,于川陪着孩子一起到婆婆家吃饭。这几天,婆婆频繁给于川打电话,叫她去过节。于川以为她是出于告了她姐夫的那一点点愧疚,在孩子们期盼的眼神中,还是去了。
吃到一半,于川正在给儿子夹菜,婆婆突然把于川叫得应应地说道:“小川,跟你说个事。”
于川心中一凛:“哈,果然她这个婆子叫吃饭就没好事。”
婆婆见于川不搭腔,干脆自说自话:“你爸爸的事,你还是要帮他找个律师,你认识的人多,陈俊一天到晚就知道搞电脑,外头的人也不认识几个。”
于川扫了陈俊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地对付着桌上那盘啤酒鸭,就像没听到一样,心中突然格外腻歪。
“那个陆医生虽然是你姐夫,但是你和你姐关系不是也不太好嘛!再说了,帮理不帮亲,他手术没做好,总该负点责任。”婆婆一幅全世界道理都在她们家的模样,于川听了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觉得陆唯诚说得很有道理。
婆婆见于川不接话,更是得寸进尺道:“我就当你答应了哈,这都是自己家的事,你也不能一点都不上心。”
于川嘴唇动了动,又看了看还在桌上吃饭的儿子女儿,说道:“先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等下孩子们也学着吃饭说话就不好了。”
婆婆嘴唇翕了翕,看见于川一心照顾孩子吃饭,就没再说话。等到孩子们刚吃完饭,婆婆就把他们带到客厅,开好了电视给他们看。
于川开始自己吃饭,婆子坐下就把刚才想说却被堵回去的话又说了出来:“小川,还有个事,你姐姐不是在美容院做得挺好嘛,她们那旁边有个美容院要转让,你姐姐店里有个女的,想邀你姐姐合伙,把那个店盘下来。你能不能拿二十万块钱给她先用上?”
于川手中正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大姑子,一幅这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模样,顿时有点气得想笑。这是叫她来吃饭吗?不过又是一场鸿门宴而已。
于川干脆放下碗,抬起头对婆婆道:“可我手上没钱啊!”
“你怎么能没钱呢?你开那么大一个公司。”婆婆笑道。
“先前手上的钱交了这房子的首付,还找人借了钱,陈俊没跟你说过吗?”于川问道。
“你那么高的收入,房贷又是陈俊交的,怎么会一点积蓄也没有?”
“这公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再说我不过是其中最小的股东而已,收入再高,孩子要上学,买房子要还债,一家人还要生活,不过才一年半载的,能有多少积蓄?”
“好好好,就算你没有积蓄,你那大股东不是有钱嘛!你去借一下。”婆婆说得那个理直气壮,让于川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
“我去借钱给姐姐做生意,这钱谁还呢?”
“当然是等你姐姐赚了钱,叫她还啊。”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这事儿一定赚钱呢?做生意,都是有赚有赔的。”于川问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还没开始就盼着你姐亏钱。”婆婆倒生气了。
“我不过是说个实话而已,哪有生意是包赚不赔的?”反正话也说开了,于川也懒得藏着掖着,想起从前父亲生病那会儿,于川想找婆婆借点钱先把医药费交了,婆婆说得义正言辞:“你爸生病那是你的事,找我借钱做什么,你不是有房子吗?卖了呗,我们同意你卖房子,那怎么说也是你爸,该救还是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