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建安城内、南塘商舍。
池塘水阁处绿叶阴浓,绿叶阴浓处廊榭悠长、廊榭尽头是一处帘幕深重的院落,隔着重重竹帘犹可嗅到合欢淡淡的清香。
而此时,席地而坐的人却因为的外界的喧嚣和心中的烦躁而忽略了那样的清香,霜白的发披肩而下,双眸因为愤怒和担忧而猩红如鬼。
“子淳。”
竹帘外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他飘远的思绪堪堪拉回,是长兄的声音。
“五郎无碍,不必过于忧心。车马已经备下,你随时可以动身了。”
长兄低沉的声音继续传来,他纷乱的心弦安定了几分,起身站了起来,苍白的手撩起竹帘,被长久阻隔在外的琳琅光线纷扰而来,霜白的发在那些光影中飘动,直至熨帖,他站在那一半光一半影的地方笑了一下。
“多谢。”
花子安看着那个霜发血眼但是丰神俊逸的人一手撑着竹帘、一手撑着竹杖淡然微笑的样子,心底五味杂陈。
“手足之间,不必如此。外面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了弥雅和四郎,五郎的安全必定妥当。”
花子淳踏出房间,在倾泻的阳光里无声的微眯了一下眼,但愿五郎安然无恙,天可怜见,他这年幼的弟弟命运已经够多舛了。
一把扇子扑来,展开,压在他头顶,在光线的照射下能看到扇面连绵不绝的烟山雾水,扇面下映入眼的是一双踏着水绸面的青靴和黑色的衣摆。
“四郎?”
扇子被抬起一角,一个微微弯着腰、仰着头的少年映入眼帘,古铜肤色、清俊眉眼,凉薄的唇轻挑着,笑靥狂肆。
“正是在下!”
一旁的花子安皱了下眉,问道:“你未随弥雅一同去?”
花四郎错来折扇,挡住了直射向花子淳的光线,不满的回道:“我为何要为了那个可恶的小子涉身险境?”
花子淳眸子一冷,说道:“胡闹!”
花四郎无奈的一撇嘴,又一个偏心的,而且这一个尤为偏心。“放心好了,弥雅已经先行去了,我也是听从她的安排留下的,一路上总要有人保护你的安全。”
花子淳的脸色愈发的冰冷,沉默不语。
他的安全何须此子担忧,劫持五郎的人甘愿奉上殊俱睐,无非是表明自己救人心切,同时不愿与花家结怨的诚意。
危险的从来就不是他!
而此子心性凉薄,虽容颜可亲,举止风流,但是腹黑成性,且他素来不喜五郎,留在此处多半是不愿因五郎涉险而已。
“下不为例,否则……”
花四郎“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烟山雾水的折扇,清浅的笑意流水般的淌过唇角。“晓得了,晓得了。启程的时候到了,否则明天天亮之前咱们赶不到那杀千刀的山寨了。”
花子淳与长兄对视了一眼,皆有无奈之感。
花家幼子,四郎五郎。
年纪相仿,容颜各异,心性更是截然不同。一个生来就是脱缰的野马,一个却自幼身居重楼、成了苟延残喘的猫。这样两个人是到底怎样成了互看不顺眼的冤家?
时夜,繁星如织。
少年骤然惊醒,翻身从咯吱作响的竹床上做了起来,深山的夜凄凉静谧,这座山也不例外,唯今夜不同。
窗外狂风大作,竹舍呻/吟不休。房间里唯一的一盏油灯早已经熄灭,他依旧在橘红色的光线里目睹远处桌椅变形的过程。
空气中,火的热气在升腾,物体焦化的刺鼻气息在蔓延。
火?
他清澈的双眼顿时睁得瞠圆,一个箭步朝门口冲去。
“该死的!”
下一刻横梁落下,竹床瞬间变形,扭曲的凄厉声在耳边叫嚣,他的停滞只一瞬间,脚步的奔逃便再不敢停。
过河才能拆桥,这河尚未过完贼寇们便想烧死他?
竹舍已经扭曲的门被他一脚踹开,外面的夜色却是一片炙热,满山橘红色盛开的“花儿”,贪吃的蛇一样吞噬着视线里的事物。
四周的热气扑面而来,舔舐着掩盖在锦衣下的肌肤,他因为这样的热而战栗了一下,隐隐听到了四周的惨叫声。
“闪开!”
一声尖利的呵斥在耳边炸裂开来,他目光所及处是一条硕大的“火龙”,顺着山势,席卷而来,若非那声呵斥的提醒,若非他原本就身手灵活,后果……
他看着被那条“火龙”压塌的草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条远远滚去的“火龙”竟然是一根硕大的树干,空气中异常的气味传来。
“焦油?”
他紧紧的握了握拳头,原来如此!居高临下、火趁风势,此间之人即便有心灭火,也无力回天,若在山脚布下伏兵……
好一招瓮中捉鳖!
他忍不住倒退一步,手腕骤然被人用力扼制住,对面那人苍白的狐狸面具宛若鬼魅,他身体一僵,人已经被扯进一个宽广的怀抱里,那人抱着他继续后退,身后冲天热浪翻涌而来,轰然的倒塌声连绵不绝。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背上火辣的痛楚,以及身前那人急促的呼吸。
“多谢!”
扑灭身上的火星,他直视那双冰蓝眼眸,诚心的一拱手。
那人冷笑一声,苍白的狐狸面具上沾染了星星之火,被他一掌按灭。“不必,汝只是吾的人质,吾没有得到所求之物前,汝还不能死。”
“即便如此,我依旧需谢你。”
“若汝活着走出这座山,吾会给汝谢吾的机会。”
“哦,原来如此!”五郎的目光落在下方的山路上,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他自小体弱多病、此身养成不易,不觉得自己经受得住烈火的蹂躏。“可区区没有飞天之术,越不过这片火海。”
那人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场火蔓延的如此迅速,来时路难觅,而他牵挂的人却在火海的另一边。
他伸手抽出背在背上的宽大刀刃,倏然抵住五郎的胸膛,低沉的声音森然冷酷说道:“汝确定?”
啧!
少年牙痒不止,背上的痛也愈发难忍。
他家三郎说过,忍无可忍,从头再忍。生为商贾之家的人,就是要将任何一个人都看做至高无上的客户,竭力使之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因为,这一切只为了两个字:成交!
“你要救治的人往山下而去了?”即便那人的容颜掩藏在面具之下,少年已经能察觉到他此刻的紧张。他无声的笑了一下,对对方说道:“明明放心不下,何必在此逗留?阁下速去吧,若你们能活下来,就去南塘商舍找我家三郎,他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不会见死不救。”
那人一手扼制住他纤细的手腕,冰蓝的眸子与琥珀般的瞳相对,五郎清楚的听到他说了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啊?”他忍着痛,手腕的和背上的,不解的看着那人。
“必须走!”那人冷声说道。
五郎无奈的被对方拉着奔向那片火海,他狠狠的咬了咬发痒不止的牙根,蛮荒化外不识礼仪的田舍汉!
他心里骂得起劲,双腿就越是发软,隔着熊熊烈火远处已经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紧紧扼制着他手腕的那只铁钳一松,少年乘机抽出痛到发麻的手腕,厉声喝道:“快去!”
那人的身形一顿,目色深沉的看着他。
少年挑唇冷笑了一声,说道:“事分轻重!区区未必死在此处,你若丢了心中所念之人,倒有可能成为区区的催命符。”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衡量,你在意的人若是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可不要赖在我身上!
那人紧握了一下手中刀,少年的心悬了起来。
“保重!”
一眨眼的功夫而已,那人已经跃进滔滔火海中,少年无声的笑了一下,终于把这个家伙弄走了,他庆幸之余,亦有几分羡慕。
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个被狐狸面具牵挂的人终是幸福的!
他叹了口气,狐狸面具去救人了,而他亦要去旅行承诺,拍了拍身上的火苗,一路朝山上狂奔而去,当他终于来到那处石室时,身上的翻领外套已成焦黄的败叶,小袖细衫也是坑坑洼洼、一个洞连一个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用力拍打已经被火焰熏得滚烫的铁门。
“有人吗?”
猎猎风声将那声呼唤传送出去,汹汹火焰舔舐着将它升腾到天际,然石室之内却寂然无声。
“回答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色和火光之间回荡,如同飘渺的幽魂。
掌心在滚烫的铁板上停留了半刻,他心中愤恨无端升起,用力的撞向铁门,门竟然“嘎”的一声裂开了缝隙。
门竟然开着?
他继续用力撞向沉重的铁门,连续几下后,“啪”的一声,猝不及防,他跌进因为大火而温热的石室中。
火光将室内映照的如同白昼,他看着空荡荡的室内心里一片幽凉,靠近窗口的石壁上有一条悠长的玄铁链,如今铁链已断,孤零零的贴着石壁垂在半空。
他神色木然的看着那条断裂的玄铁链而后无声的叹了口气,因不知那人是死了还是走了,是下山了还是上山了。
他一手覆盖着额头,所幸坐在地板上不动,外面是烈火滔天,而这里是石壁锵然,风雨不侵,当黏湿的液体沿着额头滴落,他才察觉到手掌上刺骨的痛楚,看着那些丑陋的伤痕苦笑了一下。
流年不利呀!
石室外狂风不止,烈火不熄。
他躲在着坚固的一隅苟且偷生,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不同的是,五年前他心中想的是三郎,快来;五年后的现在他由衷祈愿,三郎,千万莫来。
狂风袭来,石室中因闷热而更加干燥的乱草四处飞扬、激荡,将橘红色的空间割裂,如同缭乱的裂帛,在那样的裂帛里一个身穿戎装的人提着武器走了进来。
“当好人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人刀锋一样的眼神下少年腿脚俱软,舌头打颤的低喃了一句,并随着那人的靠近而迅速的往后退,知道刺痛的背地上坚定的石壁。“你是何方……何方妖孽?”
那人将手中的银枪高举,神情冰冷的说道:“区区山贼,不配知我的名讳,受死吧!”
少年血肉模糊的手指紧扣着背后的石壁,眉眼冷峻的看着对方,笑道:“贼喊捉贼!”
“找死!”那人怒目而视,手中的银枪寒光一闪,已经来到少年跟前。五郎凝住了呼吸,清亮的眼睛睁得瞠圆,像一只窒息的鱼儿,除了因手上闪烁的金丝紧紧的缠绕着银抢的钩镰而微微战栗外,他近乎是无知觉的木偶。
可他非但不是木偶,而且灵巧的很。
比力气,他绝对不是一个惯用银枪之人的对手。
他所求,不过是刹那的生机。
“天蚕丝!”
天下诸物,已无可断的天蚕丝!
那人身形一凝,少年倏然消失。
目如流星的他几乎扑捉不到那少年的身形,回神时,狂风大作乱草纵横的石室中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踪影。
只有灿烂的天蚕丝缠绕在银抢上顺着风摇摇晃晃。
他皱了一下眉,难道真的不是山贼?
“阿娘,救命呀!”
少年山间疯兔般的跳跃着再也管不上火势是否凶猛,掌心是否痛极,背上的伤口是否严重,他只知道那人是真的想杀他,山贼没要了他的命,却有可能沦为其他人的猎物?这可是在山寨里,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啪”的一声!
银抢破空袭来,血色在少年肩头迸溅。
火辣的痛楚炸裂开来,少年脚一软栽倒在满是灰黑焦炭的地面上。
“你跑的了吗?”
身后冷漠的声音传来,少年一哆嗦,慢悠悠的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不单抹不掉脸上的泪水,还更添狼狈。
啧,真是破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