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你。”
这一句话传来,女子的脸色白了一下,默默的转身离开了,走到内室门口时,停住,回头问道:“那他需要的是什么?”
三郎沉思了一下,说道:“时间。”
“图伽需要给他多少时间?”
三郎笑了一下,女子呀,也有心思如此单纯者,喜欢上一个男子便觉得他为自己所有,建安的女子是不会这样想也不敢这样想的。
“这要有由他的心而定,你觉得在他心里你重要吗?”
女子想了一下,回答:“终有一天,图伽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说完这话她撩起珠帘走了,珠帘晃动映着灿烂的烛火,摇摇曳曳,在室内洒下无数斑驳的光晕,如一场绮梦,来如影去无声,就连梦中的主角对此都毫无所察,只是在另一人的臂弯里翻了下身,酒香满溢中,沉沉睡去。
三郎看了一眼自己被少年扯着的衣袖,黑底暗纹下丝帕已经从他脸上滑落,清俊温和的眉眼露出,挺立的鼻尖微颤,唯有唇掩在层层叠叠的丝帕下,三郎伸手捻起丝帕一角,却没有将它拉起。
终有一天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他相信有一天五郎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但绝不是名为“图伽”的西域少女。
他终究没有将丝帕拉起,轻轻的推了推沉睡中的少年,在他耳边轻唤着:“五郎,醒醒。”
少年动了动身体,找了个更适合睡觉的姿势,继续一场美梦。
三郎对此也只能无奈的一笑,好在这个时节的夜晚不甚寒冷。他的修长的手轻划过少年苍白的脸颊,若非如此,待你醒来,该痛的当不只是身躯而已。
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药香扑鼻无甚苦味,但是睡梦里的少年却因此皱了下眉头,三郎凑过去抚开丝帕,五指扼住他的下巴,将那张紧闭的唇错开,食指微一用力,药丸直入少年口中。
少年的眉皱起,下一秒三郎的手再次袭来,紧压在他的唇上,双唇蠕动,丝滑濡湿的贴着掌心,三郎僵了一下到底没有松开。
“……唔……”
掌下温热的唇终于发出一声不耐的呻/吟声,三郎侧目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泛着火色的双眸,他松开手掌,微笑。
“醒了?”
五郎紧紧的闭了闭双眼,睁开,低声说了一个字。
“水!”
喉咙间苦涩的很,苦到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一股甘甜入口,渐渐冲淡那股翻江倒海的苦涩。少年就着三郎的手喝完一杯清水后倒回美人踏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对面那个不该出现于此的人。
三郎将药瓶收好,看着少年眉眼冷峻的模样心底忍不住叹息。“气可消了?”
“没有!”少年冷声说道。
他想也没有这么容易,三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声问道:“如何才能消气?”
少年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三郎看着掌下的少年,忆起从前他似乎并非这般固执,想来西域数年他见识了不少东西,心性不复当初的软弱。“我并非不知你的担忧,可到底心意难平。你也曾被困楼宇之中,纵然身边繁华锦绣,看到的却只有一方晴窗外的天空。五郎,这样的心情,你我该是一样的,对吗?”
掌下的人僵硬了一下,低垂着眉眼隔绝了一切窥视,三郎心里一沉,却见少年用颤抖的唇低声说道:“抱歉。”
三郎只觉得掌下一片滚烫,心如刀绞,他本意并不想伤这个孩子,可是终究错不开这一步。
那一年,那一夜,他用自己的人生换取五郎的性命,看似是救他,其实何尝不是害了他,此后数年,无论五郎身在何处,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为自己找取殊俱睐。
他,不知不觉间成了五郎的枷锁!
五郎终究随他回到南塘商舍,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三郎原本有心化解他心中芥蒂,然而一触及五郎暗淡的双眼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直到两人踏入听风阁,身后的少年低声说道:“天色已晚,我去休息。”说完,转身便走,月光下他身形却消瘦,而步伐却坚定不移。
三郎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脚步被阻,少年转身一脸沉默冷淡,月光下如同被匠人雕刻的木偶,眉眼精细却没有光彩。
三郎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原本要说的全数咽了下去,松开对少年的扼制,轻声说道:“你,不必再躲我,你未同意之前我不会动身。”
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眸,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嗯”了一下,算是承诺。三郎无声的笑了一下,温声说道:”去吧。”
少年转身离去,月光渐渐吞没了纤细的背影,三郎一个人站在月光下目视他渐行渐远,眉头深皱,冷声说道:“出来!”
暗处一袭黑裳的少年出现,惯常转动在五指间的折扇已经收起,别在腰间的绶带上,绶带上的玉佩银铛取了个干净,只留一块南塘商舍的青玉牌。若非他身上久经不散的竹叶青酒香,这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三郎感觉到额角阵阵隐痛,良久,声音慢慢的从齿缝间逼出来。“你也出入酒肆间?”
四郎剑眉一扬,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要训斥我了?”
三郎不觉得训斥这样的方式适合四郎,他与五郎不同,五郎天性醇厚、心思敏感,若有不妥,一番训斥足矣。而四郎,用这样的方式无异于隔靴搔痒。“你们两个似乎都不怎么拿兄长当兄长般敬重。”
四郎眨了眨眼,他知道这人说的都是谁,所以也懒得反驳什么,只拿一副有话快说,我很困的表情面对三郎。
三郎眸子一沉,孺子不可教也,那便要好好教养。
四郎见他目光不善,心里一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却听见三郎低声的说道:“烦请弥雅好好教导此子何谓礼数。”
那声音一落,一道青色的鞭影袭来,带着虎啸龙吟之声,在四郎眼前打了个转儿,饶是四郎眼疾手快、身手不凡还是被吓了一跳,原本只是七分醉,这下却是十分清醒。如水月色里似水佳人摇曳而来,青裳、银靴,如同月下沉默的兰,淡淡枝叶已是风姿万千。
“三娘?!”
四郎稳住身形后脊背上冒出一股冷汗,那厢他家面善心狠的三郎已经杳无踪迹了,冷风吹过,听风阁里花木窸窣作响,池水碧波荡漾,还有对面的佳人长鞭飞扬,鞭上的银丝划破空气带着毫不留情的肃杀席卷而来。
避无可避之下,四郎只得咬牙硬接下这一鞭,他身形一转,如同游龙,随着鞭的走势移动,长臂如猿,扼住鞭尾,用力一拉。
三娘近年来功夫大涨,单论身手自己胜她不易,但是真的动手格斗却未必输她。他看着弥雅身形一晃,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可避免的被拉近,心知长鞭已无优势,心里不免得意,眉眼含笑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弥雅,闺阁中练好的功夫有什么用?”对面弥雅顿时脸色苍白如纸,持鞭的手用尽全力回拉,四郎却纹丝不动,依旧目色深沉的笑着,弥雅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他心中到底泛起一丝不忍,长手一扬,指尖滑过她细腻的脸颊,声音低哑的说道:“临阵对敌,最忌心浮气躁。”
弥雅紧握长鞭的手青筋泛起,真气在体内翻涌,她压不住一腔怒火冷声说道:“浪荡子!”
四郎扬唇一笑,神采风流。“你知道什么叫浪荡子!”
弥雅手一松,长鞭垂下,双眼用力的闭了闭,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扬手挥下,“啪”的一巴掌,清脆响亮之声在夜色里随风飘远。
听风阁内,五郎房中。
少年微凉的桌子上默默的忍受因酒醉而泛起的阵阵眩晕,视线所及处一片模糊光景,他在那片模糊的光景里寻找最亮的星辰,却只见到一朵飘摇的橙红,亦如那日满山炽热的“花儿”。
思及此,掌心、肩膀处泛起一阵阵的刺痛,刀剑入骨,命悬一线,他自己都认为必死无疑的境况,却偏偏活了下来。
关于那一日他最后记得画面是裴千江始终未曾落下的短刀,刀在裴千江手中,而做主的人却是另外一个。
五郎凝视着那抹橘红迷离的眼睛里浮现一抹清冽,石室中那人说他心兵未动是因为不曾失去,未曾绝望,他并非不以为然,只是心有所系,不愿沦入黑暗的深渊,如同那人一样,谈笑风生,一派祥和下连他都察觉得到那假象下所隐藏的危险。
火烧翠薇山,百里风光尽化作荒烟焦土,无数生灵沦为枯骨,而在那人不过一句——杀了吧。
这样危险的人,他竟然荒唐的想去救他!
无声的哀叹,心里郁结未散。
他只道:“愿今生,不复再见!”
眼中那抹橘红渐渐泛滥,摇摇曳曳的连绵,他颤巍巍的站起来,想要里的远些,却不慎跌入床榻,软绵中头脑越发的昏沉,眼帘最终顺从了本能,拒绝了一切光线。
他于床榻被褥间安眠,一夜无梦,却不知听风阁中有人一夜未眠,使出全身解数只为一较高下、拼个输赢。
第二日,天色大亮时分。
府中的仆役们早已经清理了庭院、做好了早饭、府中众人一一向花宴请了安,吃完饭的也都该出门的出门、该办事的办事去了。
大厅里花宴慢悠悠的品着一杯茶,透过杯沿默默的看了一眼厅下的四郎,瞧见他眼中的炙热的火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不孝儿子。”
四郎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折扇,笑了一下。“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孝之事!”
花宴冷哼了一声,说道:“出入酒肆,夜不归宿是否不孝?目无尊长、私下械斗是否不孝?”
“我出入酒肆,但并无夜不归宿,算不得行为不当;私下械斗之说不过是与弥雅切磋武艺罢了,至于目无尊长,我从不觉得弥雅是尊长,她只是同辈而已。”
说到底不过是比他年长一岁,阿爹究竟是怎么将弥雅化作他们尊长一列的?
花宴“啪”的一声,用力将茶杯放下,愤怒的八字胡上下颤抖,瞠圆的双目虎一样的怒视四郎,嘶声吼道:“同辈也分长幼,弥雅虽是我的义女,一样也是你和五郎的阿姐,何况她还是阿郎未过门的……”
“阿爹!”他话未说完对面便传来四郎一声厉吼,惊惧之余,他看到四郎那个不孝子目色清冷的走过来,修长的手指勾起被他扔下的茶杯,慢慢端起,放入他手中后,四郎那个不孝子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些话,一旦出口就收不回去了。阿爹,慎言!”
说完这话,四郎后退一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优哉游哉的转动着手中的折扇,花宴看了手中的茶杯,茶汤清冽,其味醇厚,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可惜入口时却多了几分苦涩。“你若是平素多些分寸,阿爹何至于失言至此!”
四郎侧目看了他一眼,冷笑不语。他家老爹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失言?到底是失言还是施压此刻他还真有些分不清了。“不就是让我离她远些吗,如你所愿。”
花宴满脸质疑的看着他,问道:“真的?”
四郎似笑非笑的说道:“骗你对我有何好处?”
花宴额头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却见他家儿子对他无甚礼貌的挥了挥手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大厅,花宴微微的叹了口气,说道:“四郎,你若是真心……阿爹何至于不成全!”
阿爹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求。
陌上繁花,随手攀折,无伤大雅,但有些人平白招惹,最后受伤的绝不仅仅是那个被随意遗弃的,有些事在你未完全明白之前最好的选择便是远观,远远地、安全的距离下,当你无法阻挡心中渴望,明白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时为时未晚。
有些事,开始的太晚是遗憾;而开始的太早,未必不成灾难。
“阿爹?”
身旁传来五郎清脆悦耳的声音,他抬头却见少年一双春水目怔忪的看着他,手一抖,茶杯落,满地狼藉。
“阿爹!”五郎冲过去,快速的拂去他手上的水泽,一脸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花宴稳定了一下心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下之人依旧清瘦如斯,连气色都是记忆里般那样惨不忍睹,除了精神不错之外,他似乎数年未曾改变,依旧是那个高床软枕里奄奄一息的少年。
可这少年毕竟活了下来。
“五郎呀,今天随阿爹去拜访一位故人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