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日头正好,几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泻而出,星星点点地洒在地板上。
斑驳的光影里,兰青一袭淡青色衣衫临窗而立,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半晌,轻轻吐出一句:“阿唯,好久不见……”
看着他虚幻的笑颜,韩唯心头一阵迷离。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一身青色戏服的兰青逆着光站在梨园的戏台上,于风中对着他温柔浅笑,衣袂翩翩,宛若仙人,遗世独立。
那一刻,他的心再不会为自己而跳动。
只是时光飘零而去,昔日繁荣的梨园,早已杂草丛生。戏台上的旧角儿,亦不知今夕何往。
思及此,韩唯刹那间回神,望着年轻俊美的兰青,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多年不见,阿唯没话和我说吗?”见他久久不语,兰青轻声说道。
闻言,韩唯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深深地凝视兰青半晌,方才用暗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当年是他引得兰青和自己沉沦,而兰青最后却被他无情辜负。虽说受蛊毒影响是真,可当日他对兰青不容分说的狠心决绝又会是假的吗?不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负了兰青。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兰青轻声说道。他当年就没有怨恨过韩唯,如今知道玉佩背后的真相,就更加不会恨他了。邪祟横行,作为普通人的韩唯又如何能不受其影响呢。原本就不是他的错,只能叹造化弄人,缘何情深、奈何缘浅罢了。
韩唯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抬起双眸,旋即又无力地垂下头,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后溢满无法言说的悲恸。接着,他闭了闭眼睛,颤着声音重复呢喃:“是不用说、是不用说……”错了终究是错了,说再多对不起也于事无补。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当年那件事怨不得你。”兰青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要怨也是怨那巫师,谁让我偏偏是那样的命格呢!”那样的命格,不找他找谁呢。
“怨不得……”韩唯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而后看着兰青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是原谅我了?”
兰青轻笑一声,旋即反问:“我从未恨过你,又说什么原谅呢?”
从他和韩唯在一起时,便知道他们之间的未来荆棘重重。世俗的枷锁太过沉重,禁忌的恋情也不容人前。或许某一天,他们中就会有人因承受不住压力而无奈放弃。
所以当初韩唯弃他而去时,他心中虽悲痛难忍,却也劝慰自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更何况,他与韩唯之间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与其在怨恨中荒度余生,不如选择宽容活得洒脱。
所以他选择原谅韩唯,也选择放过自己。
听完兰青的话,韩唯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明明已是不惑之年的男子,下一秒却依然红了眼眶。
他强忍着眼角的酸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兰青,唯恐他再次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半晌后,韩唯颤着声音问道:“那我还有机会吗?”
兰青怔怔地看着眼前满目希冀的韩唯,他虽已不惑,但时光仍旧善待他,除了眼角增了一丝皱纹,他与当年气宇轩昂的大师兄并没太大不同。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如今他已没有资格再去谈感情之事。想到这里,兰青心中一声长叹,同时垂下眼眸,掩去眸中一闪即逝的黯色。
定了定神,兰青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是一缕幽魂,而你还活着。人鬼殊途,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他们之间相差着阴与阳的距离,隔着这样巨大的鸿沟,分散两头的他们又如何能够再续前缘呢!
“我不在乎!”韩唯嘶哑着声音,急切地说,“这些我都不在乎,哪怕是人鬼殊途,我和你终究也会殊途同归,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他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找出当年的幕后真凶,好为兰青报仇。若非如此,他早已选择自我了断。这些年来,他始终等待,等待着能有一日,为兰青手刃仇人后,和他在黄泉路上相遇。
闻言,兰青不知如何作答,便只能低下头,缄默不言。
霎时间,屋内一片死寂,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缕淡淡的哀伤。
“你一早就知道是巫师的蛊术在作怪?”这时,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的叶宁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她抬眸看向兰青,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南疆巫蛊之术甚为刁钻,通常都是杀人于无形,兰青又是如何知晓的?
兰青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接着解释道:“不,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之前我一直待在二楼,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他当年在监狱里郁郁而终后,魂魄便被吸入一个黑漆漆的罐中,接着便被那巫师埋在了南郊荒坟里。
原本巫师是准备在第二年便将罐子取出换一处阴煞地掩埋,但那巫师后来意外身亡了,所以他便一直困在那儿不得解脱。直到六姑娘身边的那个少年前来埋东西时,无意中动了土里的镇魂符,他才得以重回人间。
叶宁听到这话微微挑了挑眉头,他刚才听到了?那不就说明兰青之前一直在他们周围,可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未感应到任何魂魄的气息。而这又作何解释呢?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兰青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魂息似乎与其他人不同,若是我刻意收敛,通常无人能发现我的存在。之前在巫六那儿,我也是凭此才能顺利逃脱的。”那次若不是有这能力,他估计早就被巫六给抽魂炼蛊了。
听他这样说,叶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阴魂的魂息天生不为外人所知,虽然极少,但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兰青所说的情况也基本在理。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对此追着不放。
这时,兰青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韩唯,神色认真,语气中透着郑重:“阿唯,当年害我的那名巫师,后来因为蛊虫反噬而重伤不治,早就已经魂归西天。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再去南疆那边了。”
南疆的巫师们个个阴狠毒辣,无论是当年利用“离心佩”害他的巫师,还是后来的巫六,都不是常人能够抗衡的。而且冤有头债有主,他的仇人已经被老天收回去了,韩唯他们没必要再去南疆寻巫族人的所在。更何况韩唯身携天罡之魄,去了恐怕会被那群人啃得连渣都不剩。
“已经死了?”终于从见到兰青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张晓开口道,声音中满是诧异。他和韩唯追查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在很早前就已经死了,这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兰青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晓,上下打量他一番,笑着说道:“兰笙,好久不见,你都成大人了。唔……个子也高了不少,终于不再是当年的小矮子了。”
当年他在街上捡到兰笙时,他虽然已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流浪生涯中的饥不保食让他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因此个头一直长不高。那时候戏班里的老人们都戏称他为小矮子,兰笙还曾为次偷偷伤心过。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再来回想,门庭鼎盛时期的戏台早已黯淡斑驳,而当年柳梢月下相许终生的伶人,也在似水流年中走失,一去不复返了。
思及此,兰青轻轻叹息一声,微微垂首,再抬起头来,已然是一副出尘独立的洒脱模样。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张晓,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开口道:“你那时候常常嚷嚷着再不长高,以后就讨不到媳妇了。如今,你讨着媳妇没?”
十数年过去,兰笙已过而立之年,想来应当早就结婚生子了。他和兰笙年龄相差近一轮,对于兰笙,他向来是把他当自己半个孩子对待。当初他与韩唯定情后,便知道这一生自己是与子嗣无缘。所以在街头撞见被街霸欺凌的兰笙时,除了对他和自己相似的遭遇感同身受外,也是存着一份收养个孩子的心思的。
闻言,张晓想到家中表面凶悍实则心底柔软的妻子和调皮可爱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讨着了,儿子今年刚满7岁,名字还是大师兄给取的,回头青师兄可以去我家看看。”就算兰青只是一缕阴魂,他也丝毫不在意。在他眼里,兰青从来都是和父母一样的存在。
“都有儿子了?”兰青挑眉,脸上霎时绽放出一抹绚烂的笑容,琉璃眼中溢满喜悦,眼底甚至浮起斑斓泪光,“很好,这样很好……”
他这一生虽然凄凉,但至少,他身边的人终究还是收获了真心和幸福。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韩唯望着兰青热泪盈眶的模样,轻叹一声,缓步走到他跟前,柔声安抚道:“既然觉得好,就别再哭了,嗯?”就算这么多年过去,阿青还是一点没变。他在人前虽然是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可内里却是心思细腻,有时甚至还有一些多愁善感。
虽然对于两人的感情,兰青目前仍有些踟蹰不前,但在他心里,兰青永远都是他的伴侣。几日前,他还担心着,怕自己挨不到为兰青手刃仇人的那天。可是如今,他竟有些迫不及待。因为很快,他们就能殊途同归了……
思及此,韩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静默不语的叶宁,有些歉意地开口道:“六姑娘,既然阿青的仇人已死,那我便不去南疆了,抱歉。”他的时间有限,哪怕一秒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在与兰青共赴黄泉前,他不想再出现任何意外了。
闻言,叶宁理解地点点头:“没关系,我去南疆是一早就决定的事情,韩先生如今的决定并未给我带来困扰,因此,你大可不必为此和我道歉。”
南疆巫族如今行事愈发猖獗,若是等他们日益强盛,事情只怕会越来越棘手。所以,她才想趁他们尚未成势之前,先发制人,必要时一击制胜。之前说和韩唯一起去,也不过是念在大家目的相同,不愿再有生人折在那群残暴的巫族人手上罢了。即便如今韩唯不再前去,她过段时间也还是要去会一会巫氏一族的。
韩唯微微颔首:“只要没有耽误六姑娘的行程就好。”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兰青身上,眼神温柔缱绻,似是要道尽一生情谊:“阿青,不走了好不好?”如今他是人,他是魂,若是兰青消失不见,他无处可寻他的芳踪。
兰青闻言,垂下眼眸,沉默半晌,终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同时轻轻地“嗯”了一声。若是韩唯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们半生磋磨,已是矫情不得了。
见兰青点头,韩唯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呆了几秒钟过后,脸上顿时布满了无法明说的激动与狂喜。许久后,才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之情,只是那一直高扬的嘴角看起来无端有些傻气。
看见这一幕,张晓摘下了金丝眼镜,微微仰起头,竭力不让眼泪落下。他不仅亲眼目睹了兰青的凄惨结局,同时亦看着韩唯在悔恨中孤独半生。没人知道这一刻,他心中是多么欢喜。
一时间,一股甜蜜又哀伤的氛围在休息室内弥散。
叶宁看着这一切,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叶宁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
随即,她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说道:“张先生之前说当初你并未受‘离心佩’影响,那你与兰青先生之间必然存着一丝血脉关系,不如我为二位看看如何?”
听到叶宁的话,众人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张晓目光掠过兰青,落到叶宁身上,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真的可以光凭看就能知道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若是这样,那还要dna鉴定做什么?不过,他就是想和兰青做基因鉴定暂时也没可能了,除非挖出兰青的尸骨。
对于张晓稍显质疑的话语,叶宁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所得看,可不是凭肉眼简单的看,而是通过灵力对比下你们的魂息。若是血脉牵连之人,他们的魂息往往有着相同的气息,一窥便知。”
语罢,她便开启天眼,同时将灵力引入眼中,观察起张晓和兰青的魂息来。
片刻后,叶宁收回灵力,面向三人说道:“从张医生和兰青先生的魂息上来,你们若非父子便是兄弟,父子自然是不可能,那么便只有兄弟这一层关系了。”
“兄弟?”张晓诧异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我是独生子,并没有兄弟,至少在我了然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他是父母的老来子,在父母没出事前,素来受尽宠爱。而他的爸爸和妈妈也从未提及过自己还有个哥哥。
等他话音刚落,兰青歪着头回想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之前也是家中独子,不过六岁时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这里,之后被班主收养。”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对父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我父亲好像叫张生,是一名木匠。母亲似乎叫苗、苗绮兰,至于做什么的,我不记得了。”
他记得二老的名字,也是全源于一段记忆,记忆里,母亲一遍遍教他背父母的名字和家中地址,说若是那一日丢了,就和别人报他们的名字。没想到最后一语成谶,他是丢了,但却是被拐卖到了离家千里的帝都,而他除了父母的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张晓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兰青,激动得语无伦次:“张生、对!张生和苗绮兰,就是我爸妈的名字……我爸爸就是木匠,他就叫张生!”
叶宁听完他们的话,了然地点点头:“魂息不会错,你们是亲兄弟无疑。我想应该是兰青先生被拐走后,你们父母在数年之后又重新生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张医生。”
张晓和兰青相差十几岁,想来当初兰青的父母还是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孩子的。只是十几年过去,兰青依旧杳无音信。他们也渐渐绝望,为了继续生活,便重新生育了一个孩子,之所以不在这个孩子面前提及兰青,可能也是怕触景伤情吧!
不过造化弄人,他们肯定想不到,后来的那个孩子之后被无良亲戚拐骗,辗转流落到了帝都,最终还是和亲身哥哥相遇。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一切。
听到叶宁的话,张晓怔怔地望向兰青,眼中闪烁这激动的光芒。他相信她说的,因为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没想到他一直将其看作亲人的兰青竟然真的是他的亲人,他是自己的亲生大哥。
“大哥……原来我还有亲人……”张晓哽噎着说,“大师兄,青师兄是我大哥,你……”
张晓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站在几人身后的韩唯扶着一把椅子吃力地站着,脸色一片惨白,额上更是渗出无数滴汗珠。
“大师兄,你怎么了?”张晓急急冲到韩唯身前将他扶住,眼睛关切地望着他。
“阿唯?”兰青不知所措地站在韩唯身侧,他想伸手帮他擦去额前的汗珠,但他的手却直直地穿透了韩唯的身体,人鬼殊途的距离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快送他去医院吧!”现场唯一还算冷静的叶宁出声说道。
“对,对,送医院!”张晓连忙附和道,旋即将韩唯一把背在背上,推开门径直朝着楼下走去。
与此同时,一样东西自韩唯头上掉了下来。
兰青看着遗落在楼梯口上的黑色假发,从先前便开始忍着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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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后,中心医院。
叶宁、张晓坐在手术室外的绿色塑料凳上,默默等待着。静静伫立在一旁的兰青从开始到现在,目光都未从急救室的门上移开。
刚才在来的路上,张晓便将韩唯的病情告诉了叶宁和兰青。原来在不久前,韩唯已经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如今已是回天泛术了。而他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便推掉了路为声的新电影。
忽然,手术室的灯熄灭了,医生走了出来。
见状,张晓连忙围了上去:“医生,他怎么样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口罩,闭上眼睛,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抱歉,病人身上的癌细胞扩散得太快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你们有什么话,等麻醉过去可以和他说说,可以提前准备后事了……”
此话一出,张晓瞬间瘫倒在地,而医生们看不见的地方,兰青亦是泪流满面。
半小时后,宽敞的病房里,韩唯渐渐恢复了意识。
“我是不是快死了?”半晌后,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韩唯的口中艰难地发出来。
兰青默默地别过脸,眼中溢满泪水。
“没关系,阿青,不要伤心。这样很好,我们终于可以殊途同归了……”韩唯深深地看着兰青,眼里满是喜悦和满足,仿佛他不是在奔赴死亡,而是在历劫重生。
“阿青,你能等等我吗?”韩唯喘了喘气,接着道,“听说黄泉路很长很长,一个人太寂寞了,我们一起走吧……”
兰青的眼泪滚滚落下,眼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恸,他伸出手在距离韩唯脸庞半寸之远停住,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着:“好,好,我等你,我一定等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