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得噩耗,虽然心痛,却不至于极致。我曾想过千百种梦娇可能遇到的死法,被马车撞,被毒蛇咬伤,甚至是得了不治之症,可却从没有想过梦娇她会选择轻生。在我心中,梦娇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人最最乐观不过的人了。
哪怕幼年丧母,也未能使她丧失快乐的能力,听人说她每天睡得最晚,却又起的最早,在天不亮时就起床做好了一家人的饭食,也听人说她时常上山为父亲采药,一手把侄子拉扯大,她是这县城里最勤劳最善良却又不失美丽的姑娘。
归家的时候,途径华云观,那青砖红瓦的院墙阻隔不住满园的脂粉香味,又听得里面欢笑声不断,我忙吩咐车夫加快速度不欲在那处多做停留,可忽然又听到一阵琴声从观中由远及近传来,琴音袅袅,连绵不绝,我听在耳中,却觉得无限哀愁。
这琴音如诉如泣,无限哀婉,岂不是正应了我此刻的心绪。
从这琴音里我似乎听到了惜时言笑晏晏,旦夕福祸不知,繁华转瞬即逝,满地疮痍的凄凉之感。虽然不知这弹琴的人心中如何作想,这哀婉苦绝虽有不同,但这份凄苦却是一般无二。一时之间,我便入了迷,如同魔咒,好不容易因梦娇死讯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跌宕起来。等到琴音越来越小,我方知马夫果然加快了速度,转瞬便过了华云观。
我不知如何作想,又赶紧命马夫调转车头。
马车刚刚转了车头,一股大风袭来,这初夏时分,正是杨絮飘飞落满怀的季节,无数的杨毛飘飘洒洒如漫天大雪裹挟而来。
一辆落魄马车只身闯进这无边“飞雪”中,看起来别有一番景致。
李璎珞独自坐在凉亭上奏琴,当琴声响起时,仿似万籁俱静,就连先前观中的欢笑声都忽然消失不见。她看着那辆疾驰而去的马车,又复回转。大风起兮,杨絮飘飞。
忽然停了琴声,披了一件披风独自走了出去。
马车在华云观偏门停下,我便忽然发现那琴声也停止了,心里有些可惜,本来还想静悄悄躲在院墙外再听会儿。看到前面有一腊梅树光秃秃的伸出院墙外一截枯枝,显得无比可怜来,凋零的花瓣,光秃的枝丫,既没有千娇百媚的艳丽,又没有繁叶满目的郁葱。我忍不住下了马车,想近距离的看一看它。
满地的杨毛骤然聚起,打着穴儿的四散飞开,我猛不防就被迷了眼睛,身上头发上落满了杨毛。
我睁不开眼睛,直揉的眼睛泛了泪花,想必此刻眼窝定然红了一片。
“别动。”温柔的声音想起,我随即停止了揉眼睛的动作。“我帮你吹吹,会好很多。”
一双冰凉嫩滑的手抚上了我的手,那双手的主人将我的手拿开,细心却又温柔的轻轻挑起我的眼皮,帮我吹了起来。风中夹在着淡淡的香味儿,我忍不住道:“是香樟楠木。”
“那琴定然是把好琴。”不用说,我知道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定然是那琴声的主人,而她身上也一定是抚琴染上的琴木香味。
飘然若仙,宛如神眷。
一把披风顺势披到了我的身上,可惜我眼睛先前起了泪花,始终没能看清楚那仙子的模样,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以及那温柔似耳语的声音。
观内的欢笑声再次响起,惹的我阵阵烦躁。风停了,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只是那身上披着的披风还残留着阵阵清香以及她的余温。
我吩咐车夫赶快归家,到家之时,嫂子见了我还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等她从我随身丫鬟那里听到了徐梦娇的事情,也是唏嘘不已。“要我说这就是个没本事的傻女人,哪怕是和离了,也不能这么走了,白便宜了她相公。”
我现在是一丁点也不愿再提起梦娇的事,更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数落她的话,于是我罕见的与大嫂争辩了一句,“大嫂,斯人已逝,诸多口舌亦是无意,不若留给她一片清净。”
任何人包括我永远不会明白梦娇经历了一种怎样的入骨之痛,才使得她选择了那条路。据我所知她是非常非常疼爱她的儿子的,况且她儿子才一岁多点,所以她一定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不允许任何人去诋毁她,揣度她,甚至是嘲笑她傻。
大嫂听了,有些不情愿,或许是觉得跟我因一个死人争辩太多有些晦气,便又把眼睛瞅到了我的披风上。
我忙把披风紧了紧,说道:“嫂子,这是一位女冠借给我用的,还要还回去的。”
嫂子一听是一位道姑的东西,也没了兴趣,可嘴上却是不讨饶的说道:“你一个闺阁女子,以后还是要与人说亲的,最好不要与那些个道姑扯上关系。”
我听了连忙保证。一溜烟儿的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一会儿想到了梦娇,一会想起了那位女冠。于是干脆起身把床前的窗户给打开了,破窗而入的不止是夜里的凉风还有那满地的缺月余晖。
如白霜洒了一地。
月光被窗户分割成了一方小小的块状。
我蹲在地上,蹲在月光里,蹲在清辉下。
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膝,只是更加用力的把身上的披风裹紧,好似不那么冷了……
突然脑子中想到了什么,我立刻跑了床边,从床底下扒出一个木箱子来,这里面全是我的宝贝。打开箱子,里面有小时候哥哥送我的花环,可是已经腐朽的快要发霉,变成了一团枯草;有父亲送我的拨浪鼓,还有母亲为我做的小绣鞋。
更有梦娇送我的手绳。
我又往下面扒了扒,果然从里面找到一本书来,这是母亲在烧掉我屋内所有书籍的时候,我提前保管好的一本。
以前觉得无聊,便把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记了一些。可是这东西太过惊世骇俗,我便一直把它藏了起来。可今日梦娇的事,倒让我觉得这里面的一些东西也许不是全错的。至少是有些道理的。
我把那本手记拿了出来,就地坐在地上,借着月光翻开一眼,看了起来。“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不因种族,身份,性别而有所差异。”
我记得脑海中有一个天方夜谭,说什么进化论,还说早在万古之前人类过的是母系社会,那里女人是一家之主,氏族以女性血缘维系。其实想想也对,一个女人的孩子总是容易分辨的,可是一个父亲的孩子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得了,因为不好分辨,所以加大了对女人的束缚,不能和其他男子接触,被圈禁在后宅里,来保证血统。
既然万物周而复始,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又会回到最初的起点,从父系氏族重归母系……
想想那些贫民百姓家的女子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到了夫家也要改姓,生下的孩子还不能跟自己姓……真是可怜。我最起码还有自己的名字,三好,陈三好。“三好,你是最好的。”怎么又想起了梦娇。
不对不对,这想法不对,家里的老夫子曾经说过,北方有蛮族,甚至会娶自己的母亲,嫂子,过着如同野兽的生活。如果历史倒转回去,那就是退步,所以周而复始什么的,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叹了一口气把手记给合上了,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越来越分辨不了了。
想到了梦娇,我又重新把手记打开,不论如何,我知道,这手记里有一处地方总归是对的,我凭着记忆快速翻到了那一页,那上面果然写着,“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应该有直面内心的勇气。”
“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选择和什么共度余生。”
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莫名的觉得它充满了力量。梦娇也曾经说过,“三好,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最好的。”
如果我……我不敢接着想下去了。我不敢尝试,那是离经叛道,一个女人想要的多了,是要被浸猪笼的。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来不及关上的窗户,凉风裹挟着雨滴涌了进来,差点打湿了我的手记。我走到窗户边,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听着雨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响声。
在思考着,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