葶苈侧耳努力想从现场一片嘈杂中听清两人的哪怕只言片语,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那阵莫名的心悸搞的无法专心,只见王莽依旧是目光不让的与王嘉对视着,可话明显是说给禄存听的。
葶苈只觉得背上突然被一手搭住,刚想回头,只听是妄言的声音轻声道:“主子不要回头,王莽说‘你家主子怎么想的?非要是现在吗?’”
听到这里,葶苈满眼的惊诧,转头看了看苏妄言。只听她缓缓道:“那个仆役说‘司马大人应该知道,长安不比中山国,我家主子一进长安便被各路势力时刻窥探,那位的人不会少,想必司马大人的人也不会少。所以司马大人应该知道外臣所言非虚。’”
想来也对,作为一个杀手,有时并没不能通过交谈来传达信息,有时候更需要去刺探消息,所以妄言会读唇语,其实也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只是事出确实有几分突然。
只听妄言继续转述到:“‘你家主子既然来找我,那应该是考虑好了。’‘那是当然,不过我主子也有条件。’”
看来禄存是个善于应对之人,能来通传这种事,想来这个白面仆役素日里肯定也深得信赖。葶苈正过头,眼皮跳的越发厉害,赶快收敛了心神继续听妄言耳语到:“‘如果你家主子没有条件,那我跟他到不好合作了,说吧什么条件,土地,爵位,财帛?’‘非也…’”
虽然不会读唇,但葶苈眼见禄存应该还说了两个字,而那二人说到此处嘴唇已经不再翻动,王莽的那冷峻凶狠的眼神却在听到那两个字的一刹那从王嘉的脸上移开了,反而是和禄存互相盯着,而禄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试探却又十分坚定,耳边只听妄言低低的一声:“啊!”
“怎么了,他说了什么?”葶苈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随身的短麈,遮着嘴问答。
“帝……帝号。”苏妄言回答的吞吞吐吐。
听到这里葶苈眉头一皱,这中山王,原来一直是在待价而沽,而此刻却反过来趁火打劫吗?内心里一阵失望,一个人若可虚伪至此,那么便已经实在太过可怕,就这么看来,葶苈越发觉得皇帝和他这两个昔日的储位之选,都是如此的令人心寒。
禄存对着王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那笑容似心照不宣,却同路异梦。
便听得王莽开口道:“既然御史大人不喜欢茶而喜欢火,我便不强邀了,就由犬子代为招待吧。”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比起辛丹来,现下不论换了谁是王莽,似乎都会对禄存的邀约更敢兴趣。
“主子,便是这样的要求,王莽也答应吗?那他造反还有什么意义?”苏妄言低声道。
葶苈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皮狂跳起来,一边揉着左眼,一边一字一顿回到:“起码中山王还了一个价,买卖交换之间,不怕价高,只要是有标价,便有了还价以及达成共识的余地。王莽只怕中山王对这件事不感兴趣。”
突然之间只见禄存略微停了下来,似乎故意盯了他一眼,然后用手拨了拨自己的耳发,食指和中指极为细微地朝外动了动——猛然间葶苈已经是会意,果然一开始的感觉没有错,中山王果然是来调虎离山的。这“帝号”二字,看似是一种开价,实则也是一种为了谈判破裂而埋下的伏笔。而这狮子大开口之间,实则也让王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贪婪”的诚意,而贪婪是相似的,所以王莽并不会拒绝此刻的会面。禄存的说法,恰到好处。
两次的照面,这禄存,绝对不是一般的仆役,汉朝时在各王的封国上有国臣的说法,想来这禄存应当是个不小的国臣,不然似乎太屈才了,也不会有面对王莽而不失分寸的风范。
葶苈轻轻的走了过去对王嘉道:“父亲,中山王帮了个不小的忙,这事儿若是皇上问起,您务必想个说辞,不然我担心中山王这仗义,最后会让中山国变成另外一个吴国,而今晚的事情变成另一场弈棋事件。”
“弈棋事件”这四个字,是汉代所有君王对于削蕃的一次血的教训,后来的汉景帝刘启当时还是太子,一次在与吴国太子刘贤行博戏时,因为刘贤态度不恭,愤而用棋盘将刘贤砸死,而吴王刘濞从此便起了反心直到最后酿成了七国之乱,七国之乱后,吴国灭国,封地撤销。
葶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对于王嘉的性格实在太过了解。自己的父亲绝对会照直说,而这样一来,中山王无论出于如何的好意,最后都会因为知情不报而被皇帝所忌惮和怨怼。
“儿啊,不用你提醒,为父不是老糊涂。忠于朝堂,便忠于现在的帝君,但有时更需是非分明,若昔日登基的是这位,说起容人知人,那么现在可能会轻松许多。”父亲寥寥数语,在葶苈听来已经是一个绝高的评价,让葶苈也有些意外,居然父亲并没有打算实话实说。
王嘉说完,便抬手把圣旨递到了葶苈的面前,葶苈低眉看了一眼,就伸手接过了。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王莽已经不再过问,圣旨已到,那么已经再无父亲出手的必要。
商陆和王获两个人仍然目不斜视的对峙着,商陆虽然面无表情可以葶苈看到银汉一直没有回鞘,而王获下颌鼓起,也是牙关紧咬,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变化。二人如分列悬崖两边的山尖之虎,只等一方出手便双双腾空而起,扭打一团至死方休。
葶苈只将麈尾往二人目光交汇处一挡,便看着王狄道:“二公子,这你要圣旨已经到了,请接旨吧。”
王狄虽心里不乐意,但还是将手伸了出去,可葶苈似乎并没有给他圣旨的意思,反而将手一缩,这如猫耍耗子一般的一回手,王狄已经是满目疑惑和恼怒。
“二公子似乎忘了。圣旨需要全礼跪接。不是吗?”
“你!王葶苈你不要欺人太甚!”王获似乎已是忍无可忍。
“我哪里是在欺人太甚,若是不跪接,可是藐视君王,后果不用我多言吧,一番好意,二位怎会如此曲解?”
“鸡毛令箭而已…”王获已然是脱口而出,王狄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
还没等他说完,葶苈已然是对顾长冬说到:“顾将军,如果这样的言语,我们是否可以当场拿人呢?”
“按律是可以,但是若是二位肯让路给我们个方便,似乎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大家同朝为臣吗,或许王获大人不通文理,想说的是狐假虎威呢?”顾长冬当然也明白葶苈的意思。
只见王狄已然是跪下了,虽然面容不甘,可识时务者为俊杰,王获看到这一幕有些恼怒:“老二!”
“哥哥!你觉得你错的事情还少吗?接旨吧!”
王获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发疯似的大叫了一声,侧着头跪下了。葶苈将圣旨递到了王狄的手上,还没等王狄触手生温,为防事情有变,便立刻下令到:“各位军士,拿起你们的水桶,进去救火吧,王家的各位,请让路。”
说着他领着头,商陆也是银汉回鞘与顾长冬领着兵士们鱼贯而入。
“小娘子,我说,刚才是不是过了,你不怕王狄报复?”甘遂有些担心,这么着逼王狄,日后肯定是后患无穷。
葶苈当然也是知道的,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幽幽的叹了口气:“哎,皇帝故意把我们一家推到这浪尖上来,实则是为了让父亲表明立场。牢牢的与他站在一起,不然王莽一报复,凭借着兰台,怎么和司马府抗衡?可是皇帝并不知道,父亲忠于大汉,是忠于的这个国家,他是不会变的。就算我今日不做得这么过分,王狄将来依然会报复,若是我拿着圣旨还起了恻隐之心想要跟他讲道理,那么他便会知道我心里的忌惮,所以我只有不留后路的跟他做到极致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来日他反而会投鼠忌器。”
甘遂点了点头:“也对,给他个教训也好。”
说着二人看了看前头那外体黝黑的三层阁子,一层还在火焰之中,但已经是星星点点,寻着路走到吊桥边,才看清那阁子的大门已经被烧空了的只剩个框了,还好自己应对迅速,不然可能整个阁子的火势将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拔腿便想进到旱渠中围着的那个高台上,可是被甘遂拦住了。
“不差这一时半点。等火完全熄吧。”
无论如何甘遂还是更关心他这个人的,葶苈点了点头,便示意那些带来的浴火军加快速度。这些人跟将军府的人不同,一来是才经历过一场大火,二来是对王葶苈也颇为信服,所以更外卖力,不出三两下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已经与水相合变成了一缕青烟。
葶苈、商陆、长冬和王嘉此时才走上了吊桥,近看那阁子,还好,因为层高,所以选用的大多是粗壮的木材,而墙壁上也用打上了泥浆做了处理,所以火势再几番对峙下,起的也是不快,一些粗壮的柱子也只是表皮起了一些龟裂,但那飘散的烟味儿仍然是有些刺鼻。
“弟弟,还是先别进去,我担心里面的横梁若是不结实,万一我们一进去,垮了怎么办,派个人进去看看吧。”商陆说到。
“可是谁的命都是命,万一真的不结实也是跑不出来啊。”商陆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葶苈也是觉得没有办法能让谁贸贸然去犯险。
“我去吧!”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毛遂自荐,面容熟悉而让人兄弟两惊喜——是俞言。原来俞言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对峙的时候混入了人群当中,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师傅!”商陆虽然早就知道俞言就在附近,可是没想到他会现身相见。
“俞师傅,多谢了,”葶苈上前行了个礼,“这么晚了还让你奔走犯险。听说博爻老仙也来了,请问他现下在哪里?还没来得及道两声谢呢。”葶苈想的明白,这事儿过了之后,一定要跟老仙道谢,一是谢他出手相助,二是谢琴的事情。
“师傅他老人家本来是不参与这些事情的,但是他说,他和你有四件事情的渊源,所以这个忙是不能不帮的,可是我是横派,在师傅禅位之前,我还不能接触纵派的学识,所以卦象问卜这些,并不是很精通。”
“那么便有劳俞师傅了。”葶苈道。
只见俞言点了点头,身法几个腾跃便已经是进到了阁子内,倏忽间又见他出现在了二楼的窗户边,简直神乎其技。
“哥哥,我看你连师傅的九牛一毛都没学到呢。”
商陆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的有些尴尬。
不一会儿,就见俞言又出现在了阁子门口,抬手对众人招了招,看来是无恙了,于是众人变挪步向那阁子走去,月已近西,葶苈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心在狂跳,不知道辛丹如何了,吃了多少苦,现在终于是可以带他走了。
而王获与王狄也是紧跟其后的过了吊桥,就在葶苈快要进门时,只听后面不知道为何吊桥的方向传来一阵鸦啼,喑哑诡异,撕裂异常,较之刚才的那阵更加不详,葶苈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只见一只乌鸦落在吊桥桥头的一根立柱的顶端,似乎并不害怕王狄和他的人马,接着两只,三只,纷纷从空中落了下来,站在哪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头去看那乌鸦的时候居然看到王获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心生厌恶。难道此间有诈?
“俞师傅,不是我怀疑,真的没有问题吗?”葶苈拦着众人的脚步问道。
“放心,我检查过了,并没有问题,这阁子其实内部是中空的,并不是我们一开始想象的那样人是关押在阁子的上层,只是贴着墙有一些步道,一圈圈的盘旋上去。更像是一个观景楼。而因为是借力的卯榫结构,所以就算是塌也不会一下全塌了,而是一笑块塌,而另外大部分还是会撑着。并且我已经检查过了,内部都挂过泥浆,还很厚,所以主梁并没有被影响。”
既然俞言已经如此说了想来是没有问题。
众人便进入到阁子内,果然如俞言所说,阁子内部中空,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了光源,所以抬头一眼向上看去,似乎是一个黑洞,看不到头,若是有光想必应该是看到阁子的顶部。
但既然如此,人是关在哪里呢,葶苈四处打量着,而甘遂似乎特别敏感,指着地上一个躺着的暗门儿给他看,只见那是一个镶嵌在地上的门,门上是一张辟邪兽的龇牙咧嘴的可怕嘴脸。
这辟邪相传是用来驱除邪灵的,想必这个地窖才是尘霾阁的主体,将牢房设在地下,果然是风都吹不出去的地方。葶苈想到夏瓊玖被释放,应该是辛丹真心的让他们信服了只有自己这一个内奸。而夏家的势力又让王家忌惮,所以才被放了出去。
“你们几个,过去打开那扇暗门。”顾长冬指挥着。几个兵士过去,拉着那辟邪眼睛位置的门环废了一番功夫才打开,不知道王家人平时进去的时候会不会这么麻烦。为了防止人逃跑可是费尽了功夫,若是自己不来救,想必辛丹也是没有逃跑的可能。
暗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一个通往地下的深邃楼梯末端湮没在黑暗中,恍若阴曹的入口,令人悚然。
就在门开的一刹那,由于压力,里面吹出了一阵风,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在场所有的人都禁不住遮住了口鼻。
“什么味儿啊!”顾长冬有些嫌恶。
“血腥味,好重的血腥味儿。”俞言道。
“快点进去吧,我感觉不是太好。”葶苈心中那种莫名的感觉愈发被这味道催化出来。
这辟邪兽,守着的门的那边,此刻就如同地狱一般,在阵阵腐败气息中轰然洞开,或许葶苈他们是第一群自愿进入这里的人。
而现在辛丹就身处这个炼狱,相依福祸随君往,无妄灾殃任客冤,哪怕是多一刻,葶苈也不能再忍受把他丢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