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陶罐里装着一个人,一个似乎是葶苈此时最想也是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披头散发满是血垢的脸上五官却有些熟悉,却又陌生,这张脸似乎属于那个在幼年时陪自己在冰天雪地里一同举盆说着“你一半,我一半”的人;属于那个在与自己告别时说着回不去了,却又赶制桌旗,密送纸条的人;属于那个有着莫大勇气潜入虎穴的人;属于那个把生的希望给了夏瓊玖却把自己拖入死地的人。
此刻葶苈有些不愿意相信眼前血腥的一幕,侧着脸疑惑的看着那个双目同样被挖去,蒙着的白布上正渗出斑斑血迹的脸,双颊肿胀,腮帮鼓起似乎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两只耳朵有一只已经被削去,另一只也似乎被利刃割去了一半。
葶苈脚下有点失力,步伐有些虚浮,向前走着,脚下突然打了个趔趄,甘遂一直注意着他,赶忙一把扶了起来。他借着甘遂双手的力道,缓缓的站了起来,却又向甘遂摆手示意,表示自己可以。可是脚仍然是不听使唤只好扶着一边的墙,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脸,想确认这不是真的,这里还有如此多的牢房,既然刚才父亲看到了一个活人,那么说不定辛丹在其他的地方。
可是随着跟那陶罐的距离越来越近,除了一股夹杂着血腥气和粪便味的苦的倒胃的药味之外,那个答案似乎如同棺材钉一般,已经钉在事实的铁柱上——毫无疑问,面前这个五官残缺的人,就是辛丹。但是人有类似,经过一番折磨之后,或许人人皆会如此,那么面容相似也是可能的。
直到葶苈走到陶罐面前,端详着那张脸许久,最后一丝希望,被这个已经避无可避的答案的铁锤敲的粉碎。
“呵呵呵…呵呵呵…”葶苈的脸依旧侧着,可不知为何笑的有些瘆人,众人都被这突如起来的可怕笑声给惊住了,尽皆看向他,甘遂飞快的走上了前去,想确保葶苈不会因为这样的打击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五哥!”只听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突然从他的咽喉中迸发出来,在阴暗的地窖上空回荡。那是一种如钟罄崩裂一般凄绝的吼叫,震住了众人,也如同一道看不见却也跨不过的墙,把甘遂隔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随着那身叫喊葶苈应声跪在陶罐面前,好让自己的脸和辛丹那张已经说不上是脸的面孔能保持对视。
“呼…呼…”众人的火把映照之下,刚才有如活死人一般的辛丹,似乎只是因为肉体的折磨睡着了,随着葶苈的一声大喊,把他从没有痛苦的梦境硬生生的拉回了现实,逐渐粗重的呼吸声,证明他已经醒来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可是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窝,下意识的寻找着声音的方向,似乎是接触到了葶苈起伏而燥热的呼吸,那双再也看不见的眼睛,锁定了葶苈的位置。定定地“看”了许久,然后埋下头急切的用头发盖住了自己的脸,一边用尽力气快速的摇头不想与葶苈相认,一边因为塞着东西,口中含糊不清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五哥…是你吗?你能不能听到我,我是老幺。我来救你了…你安全了。”
葶苈好不容易稳着情绪说出了这句话,只听辛丹口里一阵呜咽,头还在摆动着,看起来像是抽搐,又如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力的否认着。葶苈很明白,辛丹表面随和其实骨子里和自己一样是个要强的人,现在的样子宁可自己无声无息的死去,也不会想其他人看到。只见他一面摇头,隔着白布已经有两行血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谁有办法把他口里的东西弄出来?”妄言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是此时此刻,却是头脑越发的清醒。
“我来…”只听长冬应着,十分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缓步走到陶罐前,伸出了双手,却又缩了回来,虽然说以前营中抓到探子也会严刑拷打,偶尔也会对那些受了极严酷的刑法的探子用米糠塞住他们的口一来是不想听到他们的惨烈叫声,二来是防止他们若是受不住刑咬舌自尽,三来是防止死去之后去到死界告状,好让他们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有苦难言。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情景,还是一个熟人的熟人,实在是有些下不了手。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了手,手还没碰到辛丹的脸,只见葶苈突然转头,死死的盯着他,那双眼睛中的愤怒与仇恨,悲哀与凄凉已经是无以复加,如刀一般的眼神是在场所有的人,包括王嘉和商陆都从来不曾见过的。葶苈平时就算与人针锋相对也甚少露出如此狠绝的表情,即便连顾长冬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也不免有些胆颤。
“葶苈…你听我说…让长冬把你师哥的嘴巴打开,王狄他们既然是拷问,肯定不会挖了他的舌头那么蠢,我们得问清楚情况,才能知道辛丹被做成药浸…人的时候有没有在陶罐里被压石板。”俞言的话,葶苈平时还是肯听一听的,这也正是苏妄言的用意,只是俞言在说话的时候为了不更加的刺激葶苈,故意措了一下辞,把这恶心恐怖的刑罚手段,从“药浸彘”改称了“药浸人”。
这个刑罚起源与吕后时期,因为戚夫人在刘邦在时,多番羞辱又想谋夺太子之位,刘邦死后又夜夜悲歌,所有人都能听到她“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的歌声,所以吕后杀了刘如意,将戚夫人挖眼砍手脚,做成人彘。只是这药浸的手法更为严酷,是为了不让犯人死的那么快,好反复折磨取得信息,但是一旦到了这一步,很少能活下来。
而所谓压石板,也是为了保证犯人的身体受到一定的压力,伤口的血液不会流失的太快。但倘若要敲开陶罐把人救出来,那么石板会倒掉,犯人的身体会因为突然的失压而血流不止,很快死去。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除了在罐子的药里泡着,失去活着的尊严,已经别无出路。
葶苈的目光已然冷酷,但却点了点头,甘遂放心了一些,至少他的理智还没有彻底的崩溃。只看长冬颤巍巍的双手驾轻就熟的找到了下颌的关窍,两手轻轻一坨辛丹的嘴巴便能微微张开,然后长冬将手指伸进去,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往外扣着那塞口的米糠。
随着最后一坨大块的米糠被扒出嘴外,众人终于能听清辛丹口里的呜呜声,那的确是哭声,可是断断续续似乎虚弱的连哭也用不出力气。只是口里断断的努力说着:“葶…对…不…起。”
话到此处,葶苈刚才还被恨意锁在眼眶中的泪,却似乎是卸了闸门一般,决堤而出,须臾间已经是抽动到发出阵阵啜泣,只见葶苈一边摇着头,一把用手扶着辛丹的后脑勺,两人面对面,一个健全人,一个已经残废的人同样句不成句:“五…哥,我没怪过你,你…你别说话,养着精神。”
苏妄言到底是个女孩子,看到这一幕已经是难以直视,当下背过身去抬起手捂着抽动的嘴角,眼眶里的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别…难过…五哥…做到了…高…一样…”辛丹似乎每一个字都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力量,对,他做到了,做到了和自己钦佩的高渐离一样的事情,但也得到了一样的结局。死得其所,这四个字,一个不知道是令人欣喜还是可悲,一个让人希冀还是绝望的结局。
只见葶苈把额头抵在了辛丹的额头上,两个人第一次以真实的面目相对,说着心里最想说的话,只是两个人都已经说不清楚任何话了,忽然他嘴里喃喃的唱着什么,但完全不在调上,却如万千的钢针,深深的扎入在场每个人的心:
“三诺高渐离,
勿要思吾筑不停,
只是燕国旧故里。
咸阳游历数月余。
赴国难,兄已行。
吾只能贯日长虹为国剑,
顾不得大义别尔心血淋。”
调已不成调,歌也不成歌,面对这样的凄惨,苏妄言终于哭出声来,飞快的向大厅的方向跑去。很难有人能看着这无可避免的一幕,一点一点的推向那个永诀的结局。甚至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俞言也背过了身去。
“辛丹,你听我说,你不要放弃,你被压石板了吗?手脚还在吗?”长冬定定的问着,希望事情有所转机。
“没了…都没了…光秃秃的…但我的…身子…好重…”辛丹回到着,嘴角扬着一丝微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着怎么去宽慰旁人的心。
世间的一切美好,仿佛阴差阳错,都是寻常,但世间的一切苦难,似乎避无可避的把人人的逼到一个死胡同,再也逃不出来。
“不不会的,就算是我一个人背,我也要把你背出去,一定有办法的,你挺住。”葶苈一边说着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话,这样大的陶罐装满了药汤还有几块石板,出口又是那样的狭窄,怎么出的去呢。一想到这,不禁绝望的闷声捂脸啜泣起来。
“别…报仇,会害死你的…我…咎由自取…对了…别忘了…那…西…”辛丹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句最完整的的话,可是到末尾的时候却已经失去了力气,让人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辛丹,你说什么西?”顾长冬马上追问道。
“戳…西…”
辛丹已经说不出任何东西,他在这个人间炼狱里,想尽一切办法让风声刮出去,可自己却被锁在了这刀山血海里。没有人能想象,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是用着怎样的毅力,才等到了这一刻,只是为了跟葶苈说上那开头的一句对不起,再嘱咐他一句,别报仇。
“不…”葶苈摇着头,眼神空洞,然后不停的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上的东西,“一定有办法的!”
可是哪里来的办法呢?
“刚才俞言师傅不是说,那乱堂的风,一定是因为有一个大的通风口吗?”甘遂的眼眶也已经湿了,但在葶苈无法集中精神的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这个。
“对对!”葶苈恍然大悟,麻木的点着头附和着,“只要我们能把这个罐子推到那个通风口,然后用绳子拴好应该能从上面吊出去。”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三个习武的在前面其余众人开始在后面又推又拉起那个罐子来。
“呀!”众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那个陶罐太沉了,如同难以改变注定东流的长河,无论众人怎么用力都不肯挪动丝毫。
“是不是有谁没有一起用力!”葶苈大声的责骂着,想把这责任推给某个人,因为现实,是人往往最不想承认的,“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
“一…二…三!”葶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他失败了,那个陶罐终究是不肯动。经过这最后的尝试,葶苈跪在地上,双手握拳,狠狠的砸着,绝望如同无法撼动的墙壁,但那来自双手的疼痛似乎不是属于自己的一般。甘遂的心如刀绞,正想上去拦住他,却被商陆一把拦住,见商陆对他摇了摇头,商陆明白自己的弟弟,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发泄,而不是劝阻。
“……”只听辛丹气若游丝的说着什么,但并不清楚,葶苈觉得应该是求生的欲望,让他在这一刻相处了什么办法,于是赶快将耳朵贴到了辛丹的嘴边。
只见辛丹扬起了一丝微笑,那笑容也注定将让葶苈永世难忘,因为葶苈听到的是:
“帮帮我…让我死。”
春天,随着今晚似乎没有尽头的黑夜,就要逝去,葶苈的目光麻木的望着前方,似乎是一片烟波迷茫的命运汪洋,人早已溺毙其中,尘埃浮动,不知该去往何处,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啊,随宿命一般的朔风激荡飘扬,童年的依稀温暖历历在目,却又如何落定呢。
这一晚,永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