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帘摆,窗外隐隐约约有雷光闪过。
“轰隆!”一道惊雷响起,嵇若思尚还浑浑噩噩的意识此时陡然惊醒。
窗外若有若无的雷光一闪而过,耳边仿佛轻风吹拂被放大的呼啸风声和虫鸣以及许多难以描述的声音时隐时现。
然而这些与她此时的惊讶都不足为题。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
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她的脑海溃散崩塌。
白色的里衣被冷汗湿透而上黏在嵇若思的身体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滑腻的双手却还是紧紧的抓着身上盖着的锦被。
约是过了几息,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嵇若思惊讶的神色不知何时悄然退却,低着头,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着明晦难测的幽光,以及难以察觉的诡异。
她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却一动不动得保持着一个姿势在床铺上坐着。仅存的理智也开始思考她刚刚睁眼时的异常。
过了良久,嵇若思才控制着已经有些僵麻的四肢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床。她用还微微发抖的双手悠悠翻动着梳妆台上的铜镜。
幽暗的镜影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黛眉紧皱,让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抚平她的眉头。
只一眼,她便确定,这是她年少时的模样。脸上是这个年纪的女孩独有的鲜活,而不是那些年她身在乱世的心如死灰。
恍如隔世!
嵇若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可不是隔了一世啊!
这一番下床的动作使她的四肢有了一定的缓冲,差不多也可以忽略掉那点麻木的感觉了。
嵇若思快速的胡乱套好衣服,以一个非常郑重的姿势在地上站定,一步步走向外走去。肃穆的神态,严密的步履仿若是在进行一件多么庄严的事情。
她的脚步很缓慢,每一步却都似乎总是在在既定的时间分毫不差地落下。抬脚,踏脚,落脚,气态从容不迫。
房间外,眼前是繁星密布的夜空,空气里也没有一丝湿气,仿佛刚才的雷光只是她的错觉。
而那些古怪却清晰的声音早已烟消云散,甚至比雷光还像是错觉。
外边的院子不大不小,构造也很是简单,是二进制的,有前院和后院。
主屋便是厅房和嵇若思的卧房。东西两侧有西厢房和东厢房,西厢房紧挨着的还有一个厨房。
四处环视,西厢住的小丫鬟的偏房里面,几点橘色的亮光明明暗暗,许是又忘记了剪烛。
前院正中的那棵年久却依旧粗矮的桃树还未被砍掉,深绿的尖椭圆形叶子占了大半,满树繁花在春末时节看起来已有颓势。
嵇若思站在这院中的桃树下,时不时有凉风吹过她的面颊,也吹起了地上层层叠叠的淡粉色花瓣,卷着泥土的芬芳落在她的手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猫儿般狡黠而慵懒的享受目光。若说她享受到了什么,那是真实啊,风吹花起时的蹒跚翩舞,她的衣袂被风牵动时的触感……
这是半月崖,她十六岁之前的半月崖,更是……真实的,完好无损的半月崖。
天空中漆黑无比,只有一轮弯月和一颗渺小却在黑暗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明亮的星星。嵇若思神色飘渺的仰起脖子,与黑暗融为一起的眸子中映着两轮盈白透明的弯月。
她脑海里却是不断的闪过她死去的时候的画面。
嵇若思以为,从小没有娘亲,后来爹爹死了,大师兄失踪,二师兄也死了,她一个人撑起偌大的半月崖,尘世上亲近的人却都没了,这样已经够惨了……
没想到她却只猜对了个开头。
当她隐隐发现事情与她想得并不那么相同时,还未来得及行动,半月崖便在顷刻之间崩灭,不知是操棋人还是棋子的人,便迫不及待给她灌了毒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在了鸣州的地牢里。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想:她果然错的不能再错了,够惨算什么,她还可以更惨啊……
可谁知她一睁眼,过眼事事皆为少年时!
“我回来了。”
静谧如斯的黑夜中响起这句话。
稀零的蝉鸣声和风穿过林间的“簌簌”声回应着嵇若思。
她的确是回来了啊。
一阵冷风吹过,嵇若思打了一个寒颤。
还是春末时节,夜晚温度很低。嵇若思跑出来了的时候只套了一件单衣,单薄的身影此时站在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然而身体上的冷意和她心里的冷意比起来又能算什么。
苍天饶过谁!
爹爹常说,她的聪慧从不逊于大师兄和二师兄,前世她明明怀有大才,一生却过得凄惨无比,明明即使只是随便追随一方枭雄,她也能安稳度日。
可她就是放不下啊,放不下亲人身死,孤身一人的寂楚,放不下爹爹死后自己执掌半月崖却让它险些覆灭的罪孽,放不下那些深藏心底难以湮灭的仇恨……
她任性够了,回过头来才发现,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以为半月崖有多固若金汤呢?六国不敢犯它,世人都敬畏它,可乱世来了,妻离子散,饥荒流民,征战充军,慌乱杀伐……
随处可见。
乱世有多乱呢?皇朝沦陷,处处征战,各路起义反叛军揭竿而起……在这些面前,半月崖又算什么?
没有实力,不能自保。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所以她这个自懿聪明人却愚蠢至极的人死了吗?
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她也为自己的任性,愚蠢,付足了代价。
嵇若思伸手摸了摸脸颊,入手之间,似有湿湿的凉意。
……
“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破苍穹的尖叫声,嵇若思顺势转过身看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双丫簪,衣衫凌乱得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捂住嘴巴。
一旁火焰摇摇欲坠的灯笼显然是就她被滚落的。
“绿绮?怎么了?”看到地上的小姑娘,嵇若思脱口而出,向绿绮走去。
只是地上摊坐慌乱的小姑娘和她的距离离得远,她的声音还未传到绿绮的耳朵里便已经被风吹散了。
远远的,绿绮只看到那个鬼一般的白色的身影向她走来。眼看白色鬼影离她越来越近,绿绮不自觉地向后挪动,心脏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咬着下唇。
直到那鬼影走到了绿绮的面前。
借着灯笼微弱得随时可能灭掉的光,绿绮才看清楚那身影原来是一个人,她心有余悸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的心重重放下。
“姑……姑娘!”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绿绮的眼中。
“嗯。”嵇若思把绿绮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方才尖叫什么?”
绿绮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样子,脸上不由得发烫:“绿绮刚才还以为看到了鬼!结果……”
嵇若思敏锐的抓住了“鬼”这个字,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穿着白色的单衣,即使不看镜子,她也想象得到她现在的样子,在这黑夜里,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女鬼!
嵇若思自嘲的笑了笑,不说外表的样子,她一个死过的人,如今侥幸回到了过去,内里却也是一只鬼。
嵇若思的样子让绿绮心里有些发悸,担心的叫了一句:“姑娘……”
“嗯。”嵇若思也发觉自己的神色不对,收敛了自己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绿绮关切的问道:“姑娘,你在外面有什么事吗?”她记得姑娘一向是最喜欢睡觉的,而现在姑娘却反常的在院子外面。
“无事。只是随便看看风景,”嵇若思指着天空说,“很美。”
绿绮跟着嵇若思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天空只有一轮被乌云遮住一大半的月亮和一个星星。
绿绮睁大了眼睛,也没看出这黑漆漆的一片有什么好看,她点着头心里却想:姑娘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用意,我看不出来什么,果然还是我的学识太过浅薄了。
嵇若思看着她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景对于她的确很美,只是看的人不同,时间不同,相同的景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东西。
“绿绮,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吧?”嵇若思突然问道。
“是啊。”绿绮有些不明白她问这些做什么,却还是说道,“都五年了呢!”
五年!绿绮是她十岁时他爹给她买的丫鬟。一群丫鬟里,她一眼就注意到绿绮这个长的最俏的丫鬟。当时她对琴兴趣正深,便给绿绮取了这么个琴名。美人取古琴,相得益彰。
绿绮被买回来时是十二岁,比她大两岁。过了五年,绿绮今年十七了,而嵇若思正是豆蔻年华!
她回到了丁酉年!
而次年奉国进攻北燕,便是乱世之始的开端。
得到想要的消息,嵇若思拢了拢衣袖,正想回房间,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被我这么一打扰,你想还去起夜吗?”
“啊?”绿绮愣了愣,低若蚊哼的声音响起,“想……”
绿绮话闭,随即一溜烟迅速向茅厕跑去,还不忘把地上的灯笼捡起来带上。
嵇若思抱着身体回了房间,靠在门上抿着嘴低低地笑出声来。
床上的锦被是被掀开的,嵇若思迅速钻进被窝,却仍能感觉到被窝里的余温。后半夜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繁星如昼。而嵇若思则是一夜安眠。
日光初晓。
从窗棂折射进来的参差光影透过床纱时,嵇若思便醒了。
她睡得跟安稳,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都没有做。
嵇若思翻着眼前她少年时丝毫未变的衣物淡淡想……
也许是初回故地的欣喜,亦或因为是时光轮转除了记忆其他的一切都未曾改变,毕竟她在半月崖时,从来没有做过乱七八糟的怪梦。
嗯……也并不是一切都未曾改变,至少,从她再次睁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改变了。
包括那些关于她的未来,改变得彻彻底底。
眼前的衣物大多都是鲜艳色彩和繁琐装饰,正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穿的衣服在嵇若思的眼中,总是有些花哨,也过分华丽了些。
也许这也有些她少年时性格张扬的原故。虽然她在人生经历巨变的之前性格一直都很张扬。不如说锋芒过盛。
但毕竟她已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了。
翻来覆去嵇若思才寻了一件与其他衣裙相比看起来略素净的浅底蓝边水袖萝裙穿上。
认真看着水盆里的倒影净过面,嵇若思拿起梳妆台旁的珠簪,从一头青丝中分了几束头发三除五下挽起来。
很简单却并不简陋。
太阳已微斜。
而以往这个时辰,半月崖的膳房大抵已经做好早饭了。
至于不能确定,自是因为嵇若思去的次数寥寥无几。
半月崖这个地方地处三国边界,地形易守难攻。这个名字在六国几乎是形同传奇的存在。当然这并不是说半月崖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平民百姓又能知道什么呢?
知道半月崖这个名字的人,大多数人都趋之若赴。然,半月崖每十年招一次弟子,且弟子年岁要低于八岁。但即使知道了这些基本标准,无论传言何其多,如何才能成为半月崖弟子却是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这也就杜绝了很多歹心之徒往半月崖安插奸细。但这也使半月崖的传奇程度更上一层楼。
半月崖能被六国奉为传奇被六国忌惮,且长久维系现象。除了它是中立,且它的存在还能维护六国表面上的相互制衡,其他的原因就只剩下强大了。强到一但它帮助任何一国,六国如今的表面现象立刻被打破。
所以半月崖其实对于六国还有一个妥协,不能和六国有任何间接关系。换言之,就是其他国家和半月崖有什么关系自己也要有。
因此每十年六国都会派出各一名皇室成员成为半月崖弟子。按理说半月崖至此时至少有六名六国皇室弟子,嵇若思却只知道他的二师兄清予岚是清月国大皇子。
但这些也能说明半月崖的强大了。
而众所周知强是少不了财的,半月崖商行暗线遍布六国,至少用富可敌国形容半月崖也是绰绰有余。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一件事。嵇若思身为崖主之独女,又怎会去吃那种大众食堂?
在半月崖大部分普通弟子的一日三餐都由膳房负责,除非是拥有自己的独院的弟子才能有自己的小厨房。
像嵇若思这种贪图享乐,又各种条件都不差的人怎么会在膳房吃?她这种对于厨艺一窍不通的人,一日三餐自然都是她的小丫鬟绿绮准备的,
而今天她显然起的格外早,一来房门空气中浓重的雾气扑面而来。嵇若思并没有去叫醒绿绮,打算直接去膳房。
从她的院子出去,景致院落全都不动声色的落入她的眼中。等嵇若思走到膳房时,虽并不是多晚但膳房里已经有不少弟子了。
她从小好动,不像大师兄和二师兄那样只专注于练功。半月崖里的角角落落,她都跑了个遍,不管是弟子还是杂役里面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
见嵇若思走过来了,一众弟子纷纷向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