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邵槿立在门口,环顾屋中陈设。【高品质更新】
当中堂上挂着一副漂亮的行草,瞧那用笔格调,应是后人仿唐人张旭的字。两溜四张黄杨木的椅子,虽然素朴,手艺却极精湛,不似普通人家用的东西。每两张椅子间夹着同样黄杨木的打洼花几,几上对摆着一套青花如意垂肩折枝花果纹的梅瓶。
梅瓶一反屋里的素净,应是真正的上品,青花质地雅致,设色清丽,绝然不是民窑出的。
越过靠西的折枝杏花绣杭娟屏风,是一间不大的卧室。
最北边,是张黑漆花鸟纹的架子床,悬挂着烟柳色百鸟纹的帐幔。一排黑漆大四件柜占了西边的墙,屋中地下是个青瓷仿青铜的鼎。
花梨木的大书案面南而放,案上摆着宣纸、端砚、徽墨、镇纸等物,还有个竹雕的大笔筒,磊着数枝或大或小的湖笔。
整个屋子,简单不失清净。
先前那个叫阿成的侍从随着他进屋,口中问道:“爷的衣裳都湿了,小的回城去取一套来给爷换下?”
“不必,这点小雨……贵山他们几个怕是不知我们在这里,得给他们传个信去。”英国公顺手解开外面的罩衫,只穿一件月白里衣在身上。
不等阿成回话,已先听到屋外有人的叫声:“可以进来吗?”
阿成见他点头,忙出外笑道:“自然可以,方兄快请进。”
跟他进屋的正是一开始便招待他们的青年男子方孝,生得眉清目秀。
方孝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笑吟吟解释道:“这是我新作的几件衣裳,不曾上过身。几位爷若是不介意,能着穿吧……这一时半刻下着大雨,也不好出去。”
他早就猜到这几人身份不凡,后来听了画枕的话,才知是几个大贵人。不用齐悦瓷吩咐,他就知该怎么做了,至少是不能得罪了他们去。好生招待了,明儿赶紧打发回去,是再好不过了。
英国公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淡淡点头。
阿成忙笑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多谢方兄了,我们在这打搅已是不妥……不知我们……”
“贱内已经领着小姐去她院里了。离这不远,出了门往左拐,穿过葡萄架,即是了。庄里恰好有两个还算齐整的小丫头能帮着伺候下,就是不懂什么规矩,还望见谅。”他自然猜到他们担忧的是什么,不等他们问出口,抢先说了。
阿成亦是一奇。觉得这人果然极有眼色。说话越发亲和起来。
“……有什么吩咐的,只管说,几位不觉得委屈才好。”他说着告退。
送了他出门。阿成服侍英国公换下里衣,一面笑道:“这方兄倒是个客套周到的,连这都虑到了。他是这里的管事吧,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管事,也有几分见识。”
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雨声潺潺,风声徐徐,片刻不歇。
送来的衣物穿在身上,微有一点短,好在差得不多,能勉强应付过去。
英国公坐在书案旁的扶手椅上,披头散发,目光如炬,愈显得他唇红齿白。
“这庄子里,住着主人。”他的声音依旧醇绵有力,甚至更见低沉了。
“啊?”阿成诧异地看向他,惊问道:“我之前打探了几句,说这是齐大人家的庄子,这会子没主子在这儿,只有几个下人照料着。”
庄里的人隐瞒了这件事,莫非是要有什么不利之举?他的心神立马紧绷起来。
英国公缓缓摇头,语气里竟带着三分松快:“方才那人,既是庄里的管事,可为何我们到之后,他并不是一下子做决定,反是请我们在前边小院里吃了一盏茶之后,才带我们进来?
料得没错的话,他是叫人进去请示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庄里的下人,有点多。
……如果一个普通的庄子,除了日常劳作的农人,是不必弄这些下人的。尤其前院里,守着几个身强力壮之人,颇像是武夫,难不成是为着防盗防抢?”
他在大门口时,就生了疑心。
太平盛世里,寻常庄子守门的多半是老弱之人,可这里,竟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小伙子,这未免有些诡异了。
一路进去,下人的神情都充满了戒备,不像是正常的做派。
是以,他怀疑,庄里有主人在,还是女眷。若是男主子,说不定得知他们前来,已经迎出来了,只有女眷,才会这般小心谨慎,生怕惹祸上身。
而齐家的女眷,今儿都在他府上赏花呢!
要说少了什么人……只有一个。
换成别的人家,他也不定了解得这么清楚,可是齐家,他是特地差人去打听过的。
一个传承数百年的望族,一个出了多少俊杰的府邸,即便如今风流云散,也叫人不可小觑。
何况,能在实打实地得罪了王府后,还不吃一点亏的,这满京城,也找不到几个。甚至,他们反而赢得了圣上的注意。这样的本事,他几乎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孩童的手笔。
或许,沈家的功劳不容忽视,但比起底蕴来,沈家差得远了。
阿成没他想得细致,倒也不算完全糊涂,一拍自己脑门后悔道:“多亏了爷细心,我实在糊涂透顶,竟然忘了,才去马厩时看到那里放着好几匹骏马,以及两驾马车。
我当时还想着,哪儿来那么华丽的马车?爷这一说,可不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又觉自己被欺骗了,有些愤愤不平。
“你无需为此给他们摆脸色看,咱们不过是借住的,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肯容我们在这歇歇脚。已经是情分了。”他倾了倾身子,动手磨起墨来。
“是。那我先去找贵山几个。”
齐悦瓷听说前来避雨的竟是襄国公府的嫡小姐陈桦和英国公,不由愕然。她与陈桦有过一面之缘,论理,该出去打声招呼。可已经说了没主人在,她再出去,反而不美,罢了,就这样吧。
画枕试了试水温,正合适。回头笑道:“小姐,可以沐浴了。”
齐悦瓷抛开与自己无关的琐碎念头。享受起来。
“……他们来做什么呢?也没带几个伺候的下人。”以襄国公府的门第,小姐出门,至少也得丫鬟小厮护院一大堆。画枕十分想不明白这一点。
“许是如他们说的,来游玩吧。我记得……英国公府的桃花会似乎是今天?这倒是怪了。”记起这点,齐悦瓷也觉有些不对劲。
即使是叶夫人在一手主理,但没有主人自己往外跑的理儿。
而且陈桦是必然也在被邀请之列的,为何在城外出现?
如今的英国公府,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容易引人误会。
比如这次。不论他们举办桃花会是为了什么,京城大半知情的人都理所当然认为他们是为了给英国公相看人。
英国公的年纪,由不得继续耽搁下去了。
当然。即便今日在家里,齐悦瓷也是不会去参加的。
她是有孝在身的人,本该在家守孝。二则,她丝毫不想与英国公府扯上半点关系。作为后族,荣宠的时候引无数人艳羡;一旦失势,后果不堪设想,被牵连之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齐家,既不需要攀附着别人保住地位,也不想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齐家的复兴,要靠子孙自己的本事。
画枕与她搓着背,喃喃自语道:“咱们家的夫人小姐在英国公府上,偏他们的主子在咱们这里,还真是好笑……”
大雨直到后半夜才停。
一清早,鸟儿的叽叽喳喳声就把人从睡梦中吵醒,整个庄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有一个人,他已经起来半个多时辰了,正是英国公。
他一向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即便出门在外,也不肯为此更改半分。
寅时整,当天色尚漆黑一片的时候,英国公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披了衣裳推窗而望。
就着昏暗的灯光,能看清窗外是株碗口粗的梨树。黄绿幼嫩的叶子上沾惹着点点晶莹的水珠,反射出烛火银红如霜的光。地上的青石砖上汪着一圈一圈的水潭,既有夜色的清幽,又有清晨的寒冽。
据进来时的观察,英国公知道这院子后面有个宽广的庭院,连接着后边的一栋客院。
只是,这附近住了太多人,他要起来这般一闹,怕是所有人都得被他惊醒。他思虑一番,把衣衫一披,轻轻步出屋门,借着梨树枝干的力踏上了屋顶,前后审视起来。
往前不远就是庄子大门了。庄外俱是成片的农田,没有他能够施展的地方;唯有西南角一带,有个大大的打谷场,旁边又是马厩和草棚。倘若他猜测不错的话,那里不易惊动到人。
他并不是传说中的侠士,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只能翻身越过几堵低矮的院墙,才来到了打谷场。
晨光熹微,第一缕朝霞穿破云层,骤然来到大地,衬着水光山色,分外宁静安逸。
英国公收起刀剑,迎着风吹散一身的热气。
他也不回去,反是不疾不徐地往山里走,那里开了一地的桃花。风雨过后委身于泥土的残花,使得整座山丘彷佛铺了红锦般,殷红浓烈至极,鲜艳妩媚至极。
桃树依着山势起伏,层层叠叠,脚下是没过鞋子的青草。草上的水珠缓缓渗进鞋里,顿觉脚上湿湿的,沁人肺腑般的清凉。
树上,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粉嫩。远远望过去,恰似彩蝶翩舞,群莺乱飞。
英国公一袭单衣,长身玉立在桃树下,注目凝视着远处几个衣着淡雅的年轻女子。
他不是登徒浪子,没有偷窥女眷的嗜好。也不是纨绔子弟,没有左拥右抱的闲情逸致。
他不过,是想再看一眼那双眼睛。
不含情绪,不带仰慕,不是轻蔑,平淡到有如岁月流逝,繁华落尽,华美到令山河失色,晨星寥落。
似笑,非笑。
………………
一夜雨过风停,齐悦瓷放心不下那满树的桃花,不及用早饭,便带了浅碧出后门寻去。
她只穿着家常的绣鞋,才在山地上走了没几步路,已是湿透了,脚底更是沾着厚厚一层泥泞。浅碧色轻柳软纹的束腰长裙,与青草融为一体,耷拉在裤腿上,几分狼狈,几分放纵。
裙摆下的一片粉红,让她有如置身花海,而她是那万红丛中的一点清新。
浅碧嘟着嘴抱怨:“我的小姐,早说了要等太阳落山才能来,你只不信……”
“被太阳一晒,花瓣都枯萎了。这时候才好看,莹润得每一瓣都似饱含着露珠,你瞧瞧,可是有趣……”她的笑,脆生生响在寂静的野外,勾得人心跳恍惚。
“是,有趣是有趣了……回头叫画枕知晓,又拿我作筏子。我要能劝得住你,罢,这会子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气得跺了跺脚,却是半点主意也没有。
山丘的地本就不如平地上好走,又夹杂着雨水桃枝,绊得人走路都不稳。
两人相扶着前行,宛若画中人。
轻薄的绣鞋早被泥土拖得沉重不堪,齐悦瓷一脚陷进去拔不出来,不由横眸笑道:“你倒是拉我一把……要不,这鞋子……不要了。”
她说着,也有几分悔意,咬着唇睨着浅碧。
“不要了……我的姑奶奶,我背你回去不是不可以,只是……”浅碧哭笑不得,建议道:“还是我回去叫几个人来吧,这可不是办法。这是咱们自家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外人。”
“也好,那你去吧,我在这等着。”她的发髻摇摇欲坠,微红的脸颊赛过枝头最旖旎的桃花。
望着浅碧的身影朝山下远去,她苦笑着四处观望,索性坐在水光粼粼的草地上,抬起脚来脱下了绣鞋。
如果齐悦瓷能预料到会在桃林偶遇英国公,她是绝对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的,更不会做出此等不雅的举动来。
她或许年少,却也清楚地明白,她的一举一动不止关系她自己,也影响到弟弟的将来,以及齐家的百年声望。身为齐氏子孙,她身上,不可避免的背负了家族的责任。
可惜,无心人对有心人,总是错得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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